珍娘沒讀過很多書,未出嫁前,看過一些四書,讀過一些史書裏的故事,但多還是學《女則》《女德》《女戒》。嫁人後,便拿起了賬本與算盤,每日腦子中不是雜亂的賬目,便是想著如何盡快有孕,生下嫡子穩固地位。便是有些空閑,想的也是如何討常懿山公主的歡心,如何籠絡住下人,如何不被薛媛媛踩在頭上。


    後來,她傷了心,寒了情,徹底死了心,便不得不開始為自己,為自己的一雙兒女打算了。她清楚,若是揭穿薛媛媛罪臣之後的身份,她與孩子們也會受牽連,所以她暫時按下不表。在薛媛媛縱子又一次害她之後,她借著她可憐的小女兒,將秋輝從她的名頭下挪出,重新記迴了薛媛媛名下,成了庶子。然後又借著薛媛媛借子爭寵,順勢而為,將府中所有上好的補藥都送去了她的院子,並買通了廚娘,在其中下足了絕育藥。便是秋輝不會因為補藥傷了身體,也會因為絕育藥不能生育。陳周兮說周媛媛是他心愛的女人,她便要讓她的景明成為他唯一的兒子。他們母子害了她和孩子一次又一次,陳周兮縱容了一次又一次,她又怎會坐以待斃。


    後來到了湖陰城縣,薛媛媛更是屢次在她麵前叫囂,她麵上不惱,實則已經將伺候她的人換成了自己的人,一把把撒入日常飲食的藥物,無色無味,卻足以讓秋輝不再長高,一張臉隨時年漸長,身體卻形如孩童。


    都是四方後宅出來的,都是隻能做妻子,做妾室,都是沒有自己的女人,誰沒有點陰鷙害人的藥。


    原是想著送春和景明迴京城參加科舉考試,借由嫁在京中的二妹,讓春和景明拿著箭頭去見攝政王,挾恩圖報也罷,心思不純也好,總歸是要討個職位,留在京中,並於他們的父親割席。卻不想提前幾年直接遇到了攝政王與攝政王妃。


    朝廷要求嚴查戶籍信息時,她便盤算又盤算。她知道這是攝政王有意為之,隻是不知他目的何在。直到那一日在陳氏樓房二樓,攝政王同她說,“既然做了定國的伴讀,便是定國的人了,生死與你們無關,富貴也與你們無關。”


    那一刻,她便明白了。


    攝政王要她做一枚劍,掀開薛媛媛罪臣身份之事。


    至於為何,她想了許久都想不明白。迴去的路上,無意中聽到百姓讚揚攝政王公正清廉,不怕得罪人,也要嚴查身份造假一事,才知他的打算。


    他要好名聲,也要為他的王妃報一箭之仇。


    隱而不發,不過是時機未到,不過是他極有耐心。


    蔡大人小心窺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攝政王,清了清喉嚨問跪在下麵的珍娘。“你為何篤定陳大人的妾室便是曾經的罪臣之後薛媛媛呢?”


    珍娘挺直了腰身,沉穩又篤定。“隻因當年她意圖謀害攝政王妃後說過的一句話。”她看著蔡大人,“當年攝政王妃險些被飛劍射中,攝政王大怒,下令搜查馬車。民婦當日也在,隻因害怕,便躲了起來,卻不想見到了兇手逼迫射箭之人如何作假。”她轉向薛媛媛,“當年,兇手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可十年寒窗苦讀換不來萬兩金,今日你隻需為我作證,並認下誤傷一事,你正在讀書的弟弟便會得到萬兩金。’”她叩首,“大人,這句話民婦記了多年。兇手的語氣,兇手語氣中的不屑、輕視、得意,民婦至今不忘。昨夜,我從薛姨娘口中聽到了同樣的話,所以我確定,她便是當日意圖謀害攝政王妃的兇手。”


    家中好幾個伺候的下人以及上門送酒、送菜、送藥的任都能證明,昨夜薛姨娘好不掩飾對秋輝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寒窗苦讀十載,比不過一個機緣,一句話。日後咱們迴了京中,謀個機緣,便是你自此不長了又如何,旁人不還是要巴結著你。


    也有無數人能夠證明她聽後的驚訝已經驚恐。


    薛媛媛怒道,“任玉珍,你胡說!”


    珍娘冷笑,“薛姨娘,清者自清,你如此激動,可是心虛了。”


    薛媛媛微愣,不知想到了什麽。珍娘自是知道。當年她滑倒難產,事後她指認是秋輝故意為之時,她也是這麽說的。她說,你自己不小心,滑倒失了孩子,怪我兒子做什麽。清者自清,你如此激動,可是心虛了。她可憐的小女兒,便因為這句話,枉死多年,又冤無處訴。


    珍娘又道,“呈上的箭頭是當年事發後,民婦保存下來的。大人隻需找人調查一下,便會知曉,這曾是薛家女專用的箭頭,而箭頭上的花紋,是罪臣女薛媛媛所專用。”她伸手指向薛媛媛,“薛姨娘有一枚玉佩,據說乃是母親所留,上麵的花紋與箭頭上的一模一樣。”


    蔡大人一個眼神,便由衙役上前,對薛媛媛進行搜身。薛媛媛驚恐大叫,“放開我,我是陳周兮的妾室,你們誰敢動我。”


    珍娘低垂著眼眸,靜靜等候。衙門外的百姓竊竊私語,對薛媛媛指指點點。


    “大人。”珍娘看向薛媛媛,勾起一抹笑。“大人還可派人去她住的院子查,她用的茶具,穿的衣服,均有這種圖案。”


    玉佩被搜出,蔡大人對比後看向肅寧。肅寧淡淡道,“本王王妃幼時受襲之事尚可放一放,罪臣薛徹家眷改了戶籍信息逃匿一事,定不能輕饒。”他站起,看向百姓。“當年薛徹貪汙軍餉,將原要運來應州的糧草以及棉衣以次充好,又昧下了朝廷所撥的萬兩用於修築應州城牆以及湖陰城縣受災房屋的銀兩。這些銀兩,一一便成了薛徹家中女眷們身上的綾羅綢緞,身上的珠寶,發上價值千金的釵簪。薛徹可惡至極,萬死不得足兮,薛徹的妻妾子女又何嚐是無辜的。”


    湖陰城縣與應州偏遠,除軍中人,百姓並不清楚他的具體罪行。薛徹被斬後,應州曾被西涼鐵騎踏破過一次,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湖陰城縣的老人們,還記得那場戰役的慘烈。城池被毀,災民遍野。無論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麵色烏黑,衣衫襤褸,骨瘦嶙峋,一眼望不到邊際,像黑壓壓的烏雲。顫抖著、蹣跚著、在泥裏匍匐著。他們發出的聲音已不知是唿救還是哭泣,像是從阿鼻地獄中餓鬼的呻吟。他們是失去家園的應州宅民,是飽受驚怕災難饑餓的湖陰城縣百姓。


    薛媛媛怒吼,“當年應州戰敗,分明就是守城將領無能,與我父親有何關係。”


    肅寧似笑非笑看向她,薛媛媛驚覺失言。


    珍娘涼涼道,“蔡大人,她承認她便是罪臣薛徹之女了。”這些年,她不停退讓,讓伺候的人捧著她,她早已忘了自己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人。


    當年應州城戰敗,是皇上的恥辱,亦讓攝政王顏麵無光。即便守城將領是皇上在四大家族逼迫下所任命,也洗清不了責任。攝政王今日一番話,看似公允大義,實則句句都在告訴百姓,若非薛徹貪腐,當年的應州城也不會城破。


    竊竊私語聲便成了大聲談論,不知誰喊了一句“她穿金帶銀、買兇殺人的時候,我娘帶著我們兄弟二人險些餓死。”然後,無數人開始哭訴,開始怒罵薛媛媛,開始讓薛媛媛為應州以及湖陰城縣當年無數的人償命。


    薛媛媛又急又怒,“你們不是好好活著沒死嗎?”


    一瞬間的沉寂,而後便是怒吼。若非衙役攔著,隻怕他們要衝進來打薛媛媛。可即便是如此,還是有人從人逢中扔進了石頭、泥沙、菜葉以及臭雞蛋。衙門就在市集之上,又逢早市,這些東西不過是他們隨手抓來。


    蔡大人連拍三下驚堂木,“肅靜!”


    薛媛媛少年時便是如此,空有相貌卻無腦子。也許是自幼被人吹捧著慣了,心高氣傲,便是落難了,也因有陳周兮相護,沒有遭受太大的苦。


    陳周兮知道這件事時,薛媛媛已經被收押了。他原本是要去找蔡大人,卻被常懿山公主派去的人攔住了。


    常懿山公主看著他,滿身掩飾不住的疲憊。“你為了一個女人,已經毀了我們一次了,害了你的小女兒,還不夠嗎?”


    陳周兮一身的力氣一瞬間卸去,常懿山公主繼續道,“咱們家落魄至今,有哪一件事不是因為她。好好的孩子被她養成了那樣,她還意圖謀害你的嫡子,若不是她在其中攪合,你與珍娘,與春和景明,又如何會這樣。夫妻不成夫妻,父子不成父子。”


    後悔了嗎?怕是早就後悔了。


    隻是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


    湖陰城縣因地處邊境,城中管製嚴格。戌時關城門,亥時宵禁。


    夏侯寧朗下午迴應州了,幹脆把三個孩子一起帶走了。沒有孩子在身邊,寧安一時有些不適應。


    肅寧陪她下棋,將今日的事同她說了。“這些年,城縣的百姓沒少看到姨娘欺壓在嫡妻之上,便是他們是一家,有珍娘大義滅親在前,她與春和景明也不會遭人議論。”反倒是以另一種方式與陳周兮分割了關係。


    “陳周兮也不是個東西,苛待了發妻與孩子多年,如今隻怕還會牽連珍娘與孩子們。”寧安抬頭看他,“陳周兮會如何?”


    “不如何。”肅寧落子,又捏起一枚,“陳周兮並非是非不分之人,這些年他也被薛媛媛弄得很煩躁,怕是早就厭了她。”一個為了女人不惜違法的人,與一個一腔真心喂了狗的人,他懂得如何選。“陳周兮的能力不弱,隻是做事衝動,當年若不是他一時氣急,改了薛媛媛戶籍,過一兩年便也將她忘了。”天下男人皆如此,情深意重的又有幾人。薛媛媛顯然很清楚這點,才會在獲罪後不停寫信給他,寧可被打的隻剩一口氣,也要在教司坊保住清白。並在之後被要求日日服用避孕湯藥時,傾盡一切買通大夫,將避孕湯藥換成了助孕湯藥,生下了陳周兮的長子。


    寧安怔了一怔,清澈的眸底掠過一絲極細極微的訝色。肅寧笑道,“陳周兮是我的人。”他是個有能力,也是個有野心的人。當年因薛媛媛之事,他被貶官至此,他自是不甘心,隻是更換戶籍卻是是他所為,洗不清,既然如此,不若沉寂個幾年,置之死地而後生。“左右脫不了為罪臣之女更改戶籍的罪名,不如找個機會立功,樹一個癡情被負的形象迴京。”


    “那珍娘?”


    “他不愛薛媛媛,也不愛珍娘。”肅寧催促她落子,“他隻愛他自己。”婚姻嫁娶哪有那麽簡單,尋常人家都要看個門當戶對,更何況權勢集中的京城。陳周兮再差,他的生母也是前朝公主,他所流的是皇室血脈。薛徹的嫡女薛媛媛配得上他,也可借由薛氏給他帶來好處。任向淼的嫡女任玉珍配不上他,也無法給他帶來利益。“婚姻婚姻,並非隻是兩人,也是兩個家族。”隻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薛徹晚了,薛公一門第一時間與他們劃清了關係,陳周兮想要裝模做樣一段時間,卻不想被薛媛媛拉住不放,走錯了路,做錯了事。“他要名利,要權勢,要地位,也要美色。”美色害人,他也最終折在了女人身上。如今,他籌謀了多年,便要將自己的名聲自女人身上扭轉迴來。


    說著說著,他臉上露出一抹自得。“都是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我們男人若是狠起來,可沒你們女人什麽事?”


    寧安落子,笑看著他,“你在罵你自己?”


    肅寧握住她的手,袖管卷起,一雙似玉的瑩白皓腕,掌緣橘粉、青絡淡細,肌下若有骨骼,隻怕也是精雕細琢的玉架子。“我與他不同,我要名利,要權勢,要地位,要錢財,不要美色。”他拉著她的手在唇邊一吻,“我要的從來都是隻是你。”


    寧安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溫婉的笑裏似藏著一絲狡黠,“哪怕我不是出身夏侯一門,哪怕我的爹娘沒有重兵在握?”


    肅寧輕輕搖頭,“若是你並非出身夏侯一門,若非你爹娘沒有重兵在握,我們不可能相見相識。”能到他麵前的姑娘,若非家世出眾,根本沒有近他的身。“竟想這些有的沒的。”他伸手點她的鼻子,“我們是天賜良緣。”剛剛好她出身夏侯一門,剛剛好她的爹娘手握重兵,在邊境極有威望,剛剛好他需要一個娘家顯赫、掌有兵權的妻子。


    寧安抽迴手,“你今日不哄我了?”


    肅寧笑道,“我哄你,你聽著倒是舒服了,事後又要說我油嘴滑舌,盡哄你。”他站起,“不早了,睡吧。”


    寧安跟著他走到床邊,憂心忡忡,“想想是第一次離開我們,也不知會不會哭鬧。”


    “孩子們大了,總要離開我們。”再過幾年,女兒們嫁人,兒子娶親,便會一一分開了。


    寧安抓著肅寧的小臂,“不行。”


    “怎麽了?”


    寧安抿唇,停頓片刻,垂眸輕道,“我不要孩子們離開我,便是日後嫁人娶妻了,也不要他們離開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寧王妃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花花花花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花花花花兒並收藏寧王妃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