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沐浴完,又泡了草藥湯,整理好去偏殿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公羊纓憤怒的瞪著她,寧安隻是笑了笑,視線掃過還在哭的公羊楓。


    她坐下,接過阿朱送上的燕窩,瘋狂了一個午後,她早就餓了。“哭了一下午?”她看著公羊楓笑了,“也不容易。”畢竟裝作做樣也是累的很。“阿朱,給這位外姓姑娘換杯茶。”


    “什麽外姓姑娘,她是你的堂姑。”公羊纓憤憤不平,她就是看不慣他們這些人,欺負堂妹無父無母,欺負她雖有公羊一門血脈卻不被承認。


    寧安看著她,“你倒是一杆好槍。”旁人手中的槍。“你要為旁人討公道,便要能說服我才行。什麽都是不清不楚的,隻因為王爺當時剛好從簷下走過湖邊,濕透了衣衫,便要平白承擔汙名嗎?”


    寧安的聲音清亮,如夏日泉水,清淨明亮,緩緩流過耳中,流進心中,涼爽舒適。


    公羊纓看著她,心中的怒氣一瞬間被澆滅。她眉頭微微皺起,重新坐迴了椅子上。公羊楓看了寧安一眼,有一絲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寧安放下燕窩,捏起一塊酒釀糕。“既然你要為你堂妹討公道,是不是該將事情始末說清楚,而不是言語不詳,每每問起便以哭泣逃避。”


    公羊纓埂著脖子,“堂妹有孕了。”


    寧安笑笑,“所以,是因為有孕了,要為孩子找個顯赫的爹,才會賴上王爺嗎?”想想也是,公羊一族一貫平和,不爭權,不奪利,偏安一隅,少出山,無野心。便是吃糠咽菜,他們都無妨。


    公羊楓漲紅了臉,隨即便捂著臉嚎啕大哭。


    公羊纓要說些什麽,寧安直接打斷了她。“你說孩子是王爺的,那便生下來吧,生下來,便可知是不是了。”


    “王爺身上有一處胎記。”大腿內側,宗筋腎囊之下,朱紅色,似刺刀又似枝杈,上有一橫。“孩子生下後,若有這胎記,便是王爺的孩子,若沒有,便不是。”


    公羊纓道,“不過是一個胎記,如何能論親生與否。”


    寧安扶了扶鬆散挽起的發髻,含笑道,“因為我的兩個孩兒都有。”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形狀。“若是胎記證明不了什麽,那便滴血驗親,滴血驗親若是不可信,便滴骨驗親。”她始終淡然,“你口口聲聲說外人不可能,可你們莊園之上也有不少男人。你又說你表妹不是這種人,可一個謹守體統的人又如何要下著大雨不撐傘走在湖邊?”當時她穿的並非冬衣,而是薄薄的秋衣。衣衫濕透,曲線盡顯。“人心隔肚皮,你又怎知她腹中這胎兒,不是她與旁人私通所來呢?”


    公羊纓微愣,緩緩看向公羊楓。私通,便真的無一絲可能嗎?她記得,有一段時間,她總是躲在房間中繡帕子,她一問起,她便含羞帶怯,將手帕藏起來,推脫隻是沒事繡著玩的。


    寧安繼續道,“當日你來為她討公道,口口聲聲說莊園中的人不可能,那莊園之外呢?”每月一次交割糧秣物資,並非都是莊園中去搬,也有村落中的人送進莊園之時。“接觸不到外男,不過是謹守著規矩,不去接觸,不代表接觸不到。”


    承恩公的姨娘綰綰,還不是在護衛森嚴的後宅與太子私通上了。護衛也好,侍女也罷,防得住本分之人,防不住有心人。


    “我聽舅公說,出事的前一日,他剛為這位外姓堂姑說了一門好親事。”村落中唯一一戶書香之家,家中隻有一子,一心讀書,這才耽誤了婚事,二十多歲還未娶親。“他們的獨子三月要來京中考試,無論考的好與差,都會留在京中,所以要求二月前完婚。”


    請期那一日,兩家讓年輕的男女相見了,她想,她們彼此應該很滿意。若是不滿意,她怎會第二日不顧大雨在湖周圍徘徊呢。


    讓她猜一下,舅公久久不為她說親,她以為舅公如其他人一樣,看不起她,心中埋怨,卻也無可奈何。後來,因某件事或者是某個人,結識了山莊外交割糧秣物資的人。那應該是一個讀過一些書,長相也不算差,身體健壯,精明,或許還會說甜言蜜語的年輕人。她被他吸引,或者是對方看她春心蕩漾,蓄意引誘。他騙了她的身子,然後消失不見。


    “恰好這時,舅公告訴你他為你說了親事。是一戶極好的人家,你原是不想見的,卻又沒有理由不見,便去了。”


    她每說一句,公羊楓的臉便白上一分。


    “你的未婚夫與那個人天差地別,一個油嘴滑舌,一個則溫文爾雅。”沒有對比,便分不出好壞,有了對比,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對方定是一家十分和善的人家,他們對未來兒媳沒有其他要求,隻有一條,要清清白白。”


    寧安話音還沒落下,公羊楓便尖叫一聲,一邊哭著一邊錘著肚子。“我要他做什麽,這就是個孽障,他不能留,不能留……”她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公羊纓,“我平白被人奸汙了,還要受這種侮辱,不如死了算了。”她說罷,便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


    無人拉她。公羊纓想拉,卻因寧安的一番話亂了心神,一個晃神,她已經重重地撞上去了。


    寧安站起身,看著公羊纓。“你說是王爺奸汙了她,那便是十二月二十一,今日是正月十四。”二十三日,她有孕不到一月,該是無知無覺才是。“府中便有府醫,找府醫給她看看吧。”看看她有孕幾個月了。不到一個月的身孕,號脈是號不出的。


    晚上,寧王從外麵迴來,一邊吃飯一邊聽嬤嬤向他匯報。他剝蝦,先剝一隻給寧安,然後才開始給兩個孩子剝。禾禾喜歡魚蝦,寧安與苗苗不喜葷腥,可魚蝦有營養,聽聞多吃能聰明,他便會逼著他們吃。


    嬤嬤、侍女剝的蝦他們不吃,他親手為他們剝的,他們總不能不吃。


    “你如何猜到的?”


    寧安夾著蝦子,苦著臉咬了一口。“不是我猜到的,是白錚錚說的。”她生病那幾日,白錚錚沒事就來跟她聊天。“這些都是她猜的。她說,下大雨在湖邊轉,一定是為了自殺。剛說了一門好親事,嫁過去就會來京城,看起來十分好,為什麽要自殺,大概是有什麽過不去的事了吧。”對一個女子而言,又會有那些事過不去一定要尋死了?


    一個蝦子吃完,另一隻又放到碗裏了。寧王笑看著妻子與兒子,苦著一張臉,垂然欲泣,皺著眉吃蝦。兩人的動作一模一樣,先是壓下唇角,微微嘟嘴,然後可憐兮兮的看著他,被拒絕後,便皺著臉吃蝦。


    “好了,吃完這個就不吃了。”他一邊說一邊將蝦放到女兒的小碗中,然後拿起濕布巾擦手。


    寧安笑了,苗苗也笑了。


    寧安喜歡油菜花,清炒,涼拌,做湯。寧王發現她喜歡油菜花之後,便差人在王府中建了一座暖棚,養育油菜花,力求她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油菜花。


    她吃飯習慣先夾右手邊的一盤,他便讓人將她喜歡的都放在右手邊,這樣她每日每餐第一口都能吃到自己喜歡的菜。她會開心,會歡喜,便能多吃一些。


    “白錚錚還說了另一個版本。”寧安看著寧王,他們到沒有什麽食不言寢不語一說,不過孩子們日後該學規矩還是要學的。家中不與他們論規矩,在外麵卻是要遵守的。


    這位楓兒姑娘有一個愛人,他們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便私相授受,後來這個愛人死了或者是失蹤了,而她有孕了。她為了保住愛人的血脈,便準備找個倒黴蛋幫她養孩子,寧王就是這麽倒黴,被她給看上了。


    “為什麽這個倒黴蛋就是我呢?”莊子上的人那麽多,“若是按著白錚錚的說法,她便要承擔孩子流掉的危險。”無論是冬日的大雨天跳入湖中,還是以其他辦法與他發生關係。“既然下定絕心要保住心愛之人的血脈,又怎會做這麽危險的事呢?”公羊纓耿直好哄騙,她隻要哭一哭,還怕公羊纓不為她隱瞞嗎?她大可以偷偷生下孩子,然後送出莊園找人收養。“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自己。貪婪二字,誰人願意承認,總要冠上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男人都看重血脈,特別是皇家,她以為她隨隨便便幾句話,便能將送入皇家家門,將她的孩子冠上皇子之名嗎?當真是無知又可笑。皇家怎會允許身世存疑的孩子存活長大,又怎會允許清白存疑的女子居高位,掌大權。不將她送去西北營為軍妓,都是良善。


    寧安問,“那皇後呢?”


    寧王笑道,“她如何與皇後相比?”皇後身後是顯赫的薛氏一族,薛氏一族,從龍之功,大權在握。便是父皇再恨皇後,也需一忍再忍。“她若安分守己,父皇或許會念在她這麽多年幫他管著後宮之情,不將她送去西北營。”


    “西北營?”之前,他也從秦長鬆口中聽到過。當時汪青蔓當眾說她是晉王妃私生女,傍晚秦長鬆過來與他們此事,秦長鬆便說,何必跟她們掰扯,直接送去西北營便是。京中那麽多人女人,消失兩個又能如何。


    “蠻荒之地一處軍營。”說是軍營,更像是關押土匪流寇的監營。四麵環山繞沙,隻有一條出入口,連著邊疆異族,若要離開,便要攻破異族,可異族在那裏繁衍幾百年,又坐擁鐵礦,兵力強盛,別說一個小小的西北營,便是寧朗與元杞冉親自點兵攻打,也要對峙膠著著。“朝廷每年送糧草、衣藥用品去。”量剛剛好,不會多,也不會少。除了這些,還會送一批女人過去,這些女人多是罪大惡極之人。


    寧安聽著便覺得不適,微微蹙眉。寧王繼續道,“大概五年前,明王府便送過一個女人去。”那個女人是明王府的一個姨娘,在父皇壽宴時刺殺父皇,被捕後供述是受明王指使,明王有謀權篡位之心。


    “她還指出,大皇兄染髒病,屈辱去世,便是明王的手筆。”當時父皇被刺了一劍,等父皇傷好些能起身,開始追查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被明王送去西北營了。


    他與長鬆得到消息後便趕去了西北營,到西北營時,那個女人被折磨的隻剩一口氣了。想到當時的情景,寧王也忍不住皺眉。


    營帳裏是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女人被放在一張桌子上,身體到處都是厚厚的一層汙穢,大部分已經幹涸成為一層膜。女人睜著眼睛,目光呆滯空洞無神,嘴唇高高腫起,舌頭已經不能控製的伸到一邊,嘴角撕裂,舌尖滲著血絲。兩胸失去了支撐像軟麵團一樣垂下,如一條紫紅爛肉。膝蓋彎曲著分向兩邊,雙腿間是兩個拳頭般大小的洞,皮肉外翻,滿是血與汙穢。


    西北營。


    寧安的腦中突然一陣刺痛,她一瞬間白了臉,開始控製不住的發抖。她聽過這幾個這幾個字,比從秦長鬆口中聽到更早。


    西北營,西北營,西北營!


    是薛公,她記得那張臉。她記得她死前的每一張臉。


    好冷,好冷……


    “小安?”寧王伸手抱住她,“怎麽了,別怕,沒事的,有我在,誰都傷害我不了你。”他摸她的臉,觸手如冰塊。


    她記得。


    她記得薛公在笑,他說,夏侯一門通敵叛國,不可輕饒,夏侯氏的女兒,便送去西北營吧。


    他們在笑,他們在笑,他們為什麽要笑,他們憑什麽笑。


    她的家人們沒有通敵叛國,沒有!


    “肅寧,我怕。”她緊緊抱著寧王,“我好怕,他們在笑,他們為什麽要笑,我好怕……”


    “不怕,有我在不怕的。”他撫著她的背,“沒有人再能傷害你,不一樣的,從你走出院子,從你牽起我的手那一刻便不一樣了。”那些,不過是一場噩夢,夢醒了,便過去了。


    嬤嬤與侍女們走進,兩個抱走孩子,兩個飛快的撤下桌子上的菜與碗筷。


    “隻是噩夢。”他側臉親寧安的額角,心中自責懊惱萬分,他不該提起西北營的。


    寧安的胃一抽抽的疼,冷汗從額角流下。許嬤嬤伺候她也快三年了,她一個表情便知道她要做什麽,一邊讓阿朱去端熱水來,一邊執過寧安的手按壓手掌處的穴位。


    “王妃,想吐便吐出來,吐出來就好受了。”腸胃病本就與情緒有關,王妃每次腸胃不適,幾乎都是因心情而起。


    “喊大夫。”寧王將她抱起,走向內殿,放到床上。


    府醫與袁大夫還沒到,寧安便吐了,傍晚吃的那點燕窩,晚上吃的兩隻蝦,幾顆油菜花都吐了出來。阿朱端上熱水給她漱口,阿紫則是趕緊將嘔吐物拿走。殿中點了韓魏公濃梅香,雖帶有一個濃字,香味卻十分清雅,如嫩寒清曉行孤山離落之間。


    除了府醫與袁大夫,寧王還差人去請了端王妃,並非他質疑袁大夫的醫術,隻是袁大夫擅長的一貫是千金方,小安的腸胃,一貫是沈老太醫在調理。沈老太醫從太醫院退下後,便住在寧王府中,每年隻有正月初一至十五歸家,祭拜緬懷早逝的妻子兒女。


    晉王妃與寧朗也來了,寧王派人去請端王妃的時候,晉王妃正與端王妃一起用晚膳。


    號過脈,又問了前因,端王妃道,“許是著了風寒。”下午鬧了一身血性燥熱氣,也沒好好休息。王爺的身體一貫好,自然不會有什麽,王妃底子差,偏殿本就不如書房暖,她又在那裏坐了半天。“腸胃病本就忌熱忌寒,忌饑忌飽,與情緒也有關。”她看了寧王妃的飲食劄記,她每日都是申時用一碗燕窩,今日兩人在書房鬧著,鬧到了申時,待王妃洗漱完,已經快酉時了。“腸胃病,定要好好調養,按時按量進食才可。”


    端王妃說的委婉,元杞冉卻聽的明白,“你若不能好好照顧我女兒,我便將她接迴去。”白日荒唐便算了,他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節。還有,無事同她說什麽西北營。


    寧王不搭理她,坐在床邊握著寧安的手,寧安看著他,有些愧疚,“我沒事。”是她的反應太大了。上一世,已經太久遠了,寧王沒有被陷害,秦長鬆沒有死,夏侯一門也沒有被冠上通敵賣國的罪名。


    一切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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