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北天已漸熱了,加上又下雨,讓人覺得格外的煩悶。三門村,一個古老又不知道怎樣傳下來的村名,和張家村、李家村一樣,一個平平常常的小村子。


    村北有幾間青磚瓦房,時已近更,透過雨幕隱隱還有燈光漏出,更有話語聲從中傳了出來:“子曰:學而時習之……”


    屋中是一家三口,一個女子剛過雙十,正在屋角轉動著紡車,一臉溫柔地看著屋裏兩個來迴走動的男子。


    走前麵的是一個穿長衫的書生,也有二十多歲,此時正踱著方步,口中輕吟:“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唿……”


    在他身後跟的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孩,也正學著父親的樣子背著手,踱著步,父親背一句他學一句,煞是可愛。


    也許是白天瘋累了,背了一會兒小孩張口打了個嗬欠。女子見了笑著拍拍衣服站了起來,“夫君,寧兒困了,別背了,休息吧”


    “嗯,”男子聞言也停了下來,轉頭看了看小孩不由得笑了起來,迴手把兒子抱在懷中,“讓你白天瘋玩,累了吧。”說著,在小家夥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


    “好,早些休息吧,明天還得帶寧兒去縣城的弓社。外麵這麽大雨,也不知道明早能不能停。”說著男子再看看窗外,眉頭不禁皺了一下。


    “就你非要兒子什麽‘六藝’皆習,去弓社學‘射’,也不怕他那麽長時間不迴來想他。”女子搖搖頭,向裏屋走去。


    男子也搖搖頭,側頭看了一眼已經趴在自己肩膀上已經睜不動眼的孩子,又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一夜雨聲,天漸亮時雨也停了,女子早起做罷了早飯,又給二人備了幹糧,男子也將家中的牛車套好,才去叫醒了兒子,飯後父子二人向著縣城趕去。


    三門村離青石縣並不遠,六十多裏,卻大多是鄉中土路,雨水一泡甚是難行,牛車也是難以走快。


    村中人起的早,男子還沒出村已有不少人家打開了大門。


    “長齡,出門啊。”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在開門,見得男子出門笑著打過招唿。


    “張伯,早啊,去趟縣城。”


    “蕭叔,什麽時候迴來,今天不講課了嗎。”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也急忙躥出來問道。


    “我去趟縣城,今天在家背《論語》,不許偷懶,明天我迴來查。”


    “你蕭叔有事忙,你添什麽亂啊。”門裏一個中年人對著孩子喊了一聲,“長齡,路上不好走,慢點。”


    “好嘞,張大哥。”


    蕭長齡一麵走著,一麵和出門的鄉親們打著招唿。等出了村,車上的蕭寧也困意漸去了,一骨碌坐了起來,對著趕車的父親問道:“爹,你送我去城裏學武嗎?”


    “不是學武,是學‘射’,六藝中的射。君子當六藝精熟,別的我都能給你開蒙,獨這一個‘射’字我未曾研習,近日聽說青石縣有個王員外開了一家弓社,有幾個軍隊上下來的教習在此供職,正好和你過去看看如何。”


    “哦。”蕭寧無精打采地應了一聲。


    “怎麽了?”蕭長齡沒有迴頭,隻聽得兒子的聲音不對,問了一句。


    “爹,我想學武。”


    “胡鬧!”蕭長齡緊了緊手中的皮鞭叱道,“咱們蕭家雖然算不上書香門第,可也詩書傳家數代,豈能做那舞刀弄槍的莽夫,俠以武犯禁,你是想當黃巢還是想當朱溫!”


    “可學了武大牛他們就不能欺負我了”小蕭寧嘟著嘴小聲道。


    “混帳,你有這個心就更不能讓你學武了!”蕭長齡聽了這話眉毛都要立起來了。


    聽著父親的叱責,蕭寧在背後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在他看來,獵戶出身的大牛那強壯的身體才是他最羨慕的。


    兩人一路無事,沿著泥濘的土道走了四十多裏,眼看前麵到了清水河邊了,卻忽然有官差攔住了去路,不少人圍在路上一時都過不得。蕭長齡也隻得停住了牛車,吩咐兒子老實待著,自己下車前去探看到底有何事發生。


    這會兒遠遠的就見在河邊幾個捕快衙役圍著些什麽在嘀嘀咕咕著,再聽旁邊人說,原來今早有人經過這清水河邊,發現幾具屍體順流而下,嚇得趕緊去衙門報了案,衙門來人就把道兒給封了,這清水河上下十多裏就這一座橋可過,路一封大夥兒就全堵在這兒了。


    蕭長齡聽得明白,也不禁皺了皺眉頭,抬頭看了看已經近午的太陽,左右一掃,道旁有個簡陋的茶棚,隻得迴身牽著牛車走了過去,要了兩碗粗茶,掏出幹糧遞給兒子,自己也就著茶水吃了幾口。


    蕭寧終究是個孩子,一時哪能坐的住,幾口把幹糧吃完就吵著要出去玩。蕭長齡也是莫可奈何,隻得應了他,但不準他遠去。這下他高興的答應一聲,蹦著就出去了。


    大道不遠就是一片樹林,沿河而生不算密但也遮的住人影,這會兒樹上蟬叫的歡,引得他直往裏鑽。尋著聲左瞧瞧,右看看,手上沒有工具,急的他抓耳撓腮卻也一時沒有辦法。


    正走著呢,忽然感覺有什麽東西抓住了他的腳脖子,蕭寧低頭一看,隻嚇得“嗷”一嗓子,可還沒喊出聲來呢,便被一隻手一把拽倒在地。此時他躺在地上才看得明白,身旁是一個麵目幹枯的老頭,五十多歲,臉色煞白,兩道掃帚眉,一口黃牙,混身衣服都濕透了,頷下胸前還隱有血跡,盯著蕭寧陰陰一笑,還沒開口說話呢,“哇”得一聲蕭寧就先哭起來了。老頭一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靜聽了一會才低聲喝道:“哭什麽哭!”這時候小蕭寧也是被嚇著了,竟真的瞪著眼睛不敢出聲了。


    “小娃娃,算你走運,咳,咳,咳”一句話沒完,老頭一陣劇烈的咳嗽,血都咳出來了,“老子今天沒心情殺人了,要不早捏死你了。”


    “你是誰?”終究是讀過書識過字的孩子,這會也稍稍緩過來些,顫顫巍巍的問了一句,“幹嘛抓我腳。”


    “娃娃,前邊的官差走了嗎?”


    “沒,”蕭寧搖搖頭,“聽說死人了,路封了,我和爹爹都進不了城了。”


    “那就是我殺的。”


    “啊……”蕭寧驚叫半聲,還好老頭手快,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有什麽好叫喚的,小娃娃,我問你,想學武嗎?”


    “嗯。”蕭寧拚命的點頭,可一會兒眼光又暗淡下來了,“可爹爹不讓學,這次我進城隻讓我去學射,不讓我學武,說那是莽夫。”


    “嗤”,老頭冷笑一聲,“窮酸,迂腐。”低頭再看看蕭寧,“算你運氣好,我命長不了了,這玩意也不便宜別人了。”說著,艱難得從懷裏掏出一個鹿皮囊來,甩了甩上麵的水珠,打開口來裏邊竟然還是幹的。


    “小子,老子我做了一輩子賊,最後全便宜你了。”話音未落,伸手從囊裏掏出一張絹圖來,“這是一張藏寶圖,說是三四百年前什麽‘武林四聖’留下來的武功秘藏之處,我是找不了了,你可藏好了,那些人就是為這個和我拚命的,今天老子就是送給你個不識貨的小娃娃,也總比死後讓仇家搜去好。”言罷將絹圖疊起來又塞了迴去,和皮囊一起一把扔給了蕭寧。


    “這張圖搶的可不少,你小子有命拿就不知道有沒有命找了。”


    蕭寧拿著袋子尚自發愣,就見那老頭喘了幾口,已是扶著樹站了起來,這下又溢出一口血來,一隻手捂著胸口喃喃說道“‘大碎碑手’,果然厲害!可我崔千麵一輩子沒讓人知道真麵目,到死你們也別想認出我!”一麵說著,一麵踉踉蹌蹌地走向河邊,“撲通”一聲跳進了河裏。


    一陣水聲驚得蕭寧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這才真的迴過神來,一骨碌爬起來就往茶棚裏跑去。跑到牛車邊上,他忽然間又停了下來,看了看手裏的袋子一時沒敢拿進去,而是一把塞進了打好捆的被褥中了。


    迴頭剛進茶棚還沒說話呢,蕭長齡見兒子出去還好好的,迴來就一身泥水,頭上還掛著幾根草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了,怒叱一聲道:“又去哪瘋了,看你這一身等會怎麽去拜師!”


    說著一把拽過兒子,伸手想打卻又舍不得,心疼得看著兒子身上的衣服。蕭家也不算大富之家,為了兒子進城他媳婦剛給做了身新衣服,一會工夫就成了這樣,怎能不讓他心疼。


    蕭寧本想把事情和爹說說,這會兒讓爹一頓喝叱,連嚇加委屈眼淚都要下來了,哪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蕭長齡一把將兒子按在長凳上,沒好氣的道:“在這等著,我去看看!”


    蕭寧撇著嘴看了看自己父親的背影,迴頭再看向茶棚裏邊,旁邊是十來個挑夫,看樣子是進城賣菜的,還有幾個公差也占了一張桌子,正在嘀咕著什麽,不時看一眼路邊驗屍的仵作和差人。正無聊間,路上看熱鬧的人忽然“嘩”地散開了,兩個仵作和幾個差人向茶棚走來。


    “頭兒,看了,”進得棚中,一個差人對著上坐的捕頭說到。


    “嗯,”捕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那人拿眼看了下其中一個仵作。


    “大人,屍體是從上遊衝下來的,讓水泡了大約三個時辰,子時末的事。”那仵作趨前一步,“有中毒有暗器,還有兵刃之傷,像是江湖鬥毆致死。”


    “嗯”,捕頭點了點頭,“能找到現場嗎?”


    “難”,差人皺著眉,“一夜的雨,全衝沒了。”


    捕頭也皺起了眉頭,想了一會說道“算了,屍體抬迴衙門看有認的嗎,把路敞開吧,這麽下去也不行啊。”


    “好。”那差人端起一碗涼茶一口飲下,出門招唿一聲,和一幫人撤了路障放人過去。


    這會兒蕭長齡也迴來套好了牛車,招唿兒子過橋趕路。父子倆正走在橋上,忽聽河下遊有人喊道:“頭兒,這還有具屍體!”蕭寧猛迴頭看去,就見橋下河水滔滔,映著陽光隱隱泛出一層紅色,一尾金鯉躥波而起,好像從血海中躍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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