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舊對她不理不睬,隻管徐徐倒茶。


    今夏心中起疑,隔著帷幕端詳片刻,總覺得此人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正待撩開帷幔,上前看個究竟,卻見他站了起來。


    不僅站起來,手中還端著那杯茶水,隨著哢哢哢的聲響,他繞過案幾,朝她徑直行來,所行之處,帷幔一分為二,往兩旁分開。他不走過來還好,一走將今夏駭了一跳,那姿勢,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飄過來,鬼魅般怵人。


    她往後瞥一眼,確定下退路還在。


    隔在她麵前的最後一道帷幔分開,那人滑到她麵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遞到今夏麵前——端茶的手是銅鐵所製而成,骨節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靈活,茶杯被牢牢地鉗住,紋絲不動。


    他竟然是個假人!


    他微垂著頭,今夏勾頭去看他的麵容,光滑亮潔,是用瓷土燒製而成,倒是頗為精致。


    頭一遭見到這麽精致逼真的人偶,她細究地入神,壓根就沒有接過茶杯,驟然間,銅鐵手鬆開茶杯,熱滾滾的茶水濺了一地,他猛然抬起頭來,黑洞洞的雙目正對上今夏,將她駭得踉蹌退開一步。


    身後,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驚,猛地迴頭,正對上陸繹微皺的眉目。


    「大人?!」


    「你怎麽在這裏?」對於在樓船看見她,陸繹似心存憂慮。


    今夏如實道:「我迴城時,在城門口遇見高慶的兩名手下,他們說有位大人要見我,就把我送到這裏,他們自己卻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闖來,陸繹暗鬆口氣,但轉念想到不知此間主人要她來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顰起雙眉。


    「大人,你看這個人偶,是不是很像那個……就是那個。」今夏拽拽他衣袖。


    陸繹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麽,這人偶論做工與機括,都比「愛別離」要精細得多,但卻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暗歎口氣,將衣袖從今夏手中拉出來,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涼涼的,微有點汗。


    是驚嚇到了?


    他低頭不著痕跡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緊盯著人偶,使勁咬著嘴唇。


    正在此時,原本靜靜站立的人偶驟然動了起來,往前一衝,然後哢哢哢地沿著來路倒退迴去。同時,屋內的帷幔敘敘升起,今夏抬頭望屋子頂部,一根根圓管不知由什麽機括控製,正慢慢轉動著,卷起帷幔。


    數人從屋子那頭湧進來,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腳踝,纖細,白皙,如一朵朵嬌嫩的小花綻開。


    最後,才有一人,緩步朝他們走來。


    「卑職參見左侍郎嚴大人。」陸繹朝那人躬身施禮。


    左侍郎嚴大人?嚴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迴過神,連忙躬身施禮:「……卑職參見嚴大人。」


    嚴世蕃語氣溫和道:「不必多禮。言淵,你遣人送來的秋鷹圖,我驗過了,確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鸞那廝私藏起來,怪道我尋了好些年也尋不到……還不看座!」後一句是對著侍女所說。


    侍女搬過兩張紅木圈椅,請陸繹與今夏落座。嚴世蕃則靠坐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旁邊原本空無一物,侍女們轉過一圈之後,茶幾上擺上了溫熱的茶,各色茶果等等。這一連串事情做下來,連一丁點雜音都未發出。


    今夏借著飲茶,偷眼細察嚴世蕃,說來也奇,嚴世蕃作為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卻是到了揚州才頭一遭見著他。


    按京城裏的傳言,嚴世蕃長得短頸肥白,是個大胖子。但此時今夏看來,皮膚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膚色還要白上幾分,卻身量勻稱,應該比陸繹略矮些,但怎麽也不能算是個矮胖子,至於肥頭大耳等等傳聞,更是挨不上邊。


    他單目有疾,雖然雙眼都睜著,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渾濁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幾分詭異。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來看。」嚴世蕃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迴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職不敢。」


    陸繹沒看她,朝嚴世蕃道:「她隻是個六扇門的小捕快,舉止粗魯,又沒見過什麽世麵,在這裏多有礙眼,不如還是遣她下船吧。」


    聞言,嚴世蕃笑道:「不急不急,這小姑娘雖是粗魯了些,不過倒還有幾分意思。我聽說她查案頗有些能耐……小姑娘,你過來。」


    今夏起身,謹慎地往前隻行了兩步,距離嚴世蕃四、五步處便停住不動。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這幅模樣,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麽來?」他笑眯眯地,顯得興趣盎然,甚至還特地將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麽也沒想到嚴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嚴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麽話能在他麵前講,什麽話不能講,這個尺寸的拿捏,今夏著實心裏沒底,又怎麽敢貿然開口。


    陸繹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這裏,腿都發抖了,指不定心裏怕成什麽樣,哪裏還說出子醜寅卯來。」


    今夏正好順著他的話,做訕訕狀道:「卑職、卑職豈能將大人等同於案犯,萬萬做不到呀。」


    嚴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側的侍女:「她!你來說,不許再推辭。」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紀不過二八,明眸皓齒,生得甚是秀美。


    「你過去,讓她細看。」嚴世蕃推了一下侍女。


    他的手觸及侍女身上時,今夏沒有漏過侍女麵上一閃而過的緊張和陡然僵直的背脊,顯然她很怕嚴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觸對她而言都十分痛苦。


    她已經行到今夏的麵前,背對著嚴世蕃,小鹿般大大的眼睛透著無阻和驚慌。今夏望著這個侍女,意識到自己在她身上看穿的任何一個秘密,也許都會成為她被重重懲罰的理由。


    在衣袖半遮半擋之下,今夏看見她皓白手腕上的幾道淺淺的痕跡,包括手腕內側,她的雙手曾被人分別捆住。若她能脫下衣裳,今夏相信她的身上還有更多痕跡可尋,可看出她究竟受過什麽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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