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王家確是本地的大戶。


    早在康熙年間,便以製作各類果脯聞名四方了。


    為了栽種、摘取果子方便,他家便由城裏搬至了鄉間,起了這所宅院,又於山中辟出一片果園兒,就此便安頓下來了。


    要說起他家的果品,雖然美味、質樸,頗具大家的風範,卻尚未得到京師皇家的認可,不過隻是關外的民品,偶爾被人販入關中罷了。


    可有這麽一年,正值天氣高爽,果實累累之季,家中的老太爺自在園中摘取果實,卻見一棵果樹上,枝椏間僅有大大小小十幾個青皮柑子,不免就大為驚訝了。


    他閑常總在園中看護,那向來都是盡心盡力的,就沒發現哪棵果樹長的不好啊?


    要不然就是被左近的鄉民給摘走了?亦或是被什麽山中的野獸給偷吃了?


    他本是農家出身,最是愛護田產不過,當下便心中發起狠來,定欲將這個偷果之賊,“緝拿歸案”。


    當夜,他便身穿黑衣,藏身於左近的田壟之內,探出了頭,靜心觀望動靜。


    可就這麽溜溜的一夜都不曾合眼,他也沒見著有一個“強人”出沒。


    直到了天明,他再次上前查看,卻見又有一棵果樹被偷走了大半果子。


    他心疼自己這一年來沒日沒夜的辛苦,便找來了钁頭,四下裏搜尋蛛絲馬跡。


    正尋找間,卻見有一隊紅頭大螞蟻,正拖拽著一顆碩大的果實,吃力的向地穴中爬。


    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待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果見真有一隊大螞蟻,體型少說也有人的小拇指粗細,正奮力拖拽著果實,迤邐前行。


    他心念一動,當即順著螞蟻的地穴查找,果然就見到了十幾條拖拽過的痕跡。


    老爺子不由得是怒火中燒啊,心道原來是你們這夥兒畜生偷了果子來過冬的,倘或再任由它們繁衍下去,不消幾年光景,這片果園便再也不是他王家所有了。


    他心念及此,忙迴家喊來了一眾子侄,各個攜著鍬鎬,火具,想將這窩螞蟻一並掘出來,燒他個幹淨。


    他們先是在園中探看了一迴,見僅有這一處蟻穴,便一齊動手,掘開了土層,當即便露出了蜿蜒曲折的蟻洞。


    一名後生,高舉著火把,正欲將之投入蟻穴之中時,老爺子眼尖,忽見蟻穴深處,隱隱的竟透出醃漬果子的一番顏色來。


    他浸淫此道多年,一看便知那是經年間醃透了蜜糖的果脯,連忙喝退了眾人,親自彎下腰,以手摳開土層,當真就露出了一個鮮豔欲滴,果味噴香的果脯來。


    他忙將果脯掰下一小塊兒,塞入口中品嚐,頓覺齒頰生香,直透腦髓,即便是京中的玉軒號也做不出此等美味呀。


    他大喜過望,連忙喊過眾人,將手中的果脯分給他們品嚐,眾人還道是老爺子同他們做耍呢,可品嚐之後,盡皆交口稱讚,都言說平生從未吃過這麽好的果子。


    老爺子又向蟻穴的深處挖了挖,便見到整整一堆的果子,齊齊的碼放在一處,取出一嚐,盡皆是上乘果脯,即便在京中也是罕見。


    眾人如獲至寶,將醃透的果子一一取出,用驢車裝了,直接拉入奉天省城販賣,不料竟賣得聲名鵲起,被城中百姓哄搶一空,如此一來,他王家的名頭也隨之作大了。


    可不論老爺子如何的模仿,卻始終也做不出同樣成色的果品來,前後數年間隻能靠著螞蟻巢穴中的果品,撐門麵,創聲勢。


    到了後來,老爺子便幹脆將整個蟻巢都挪至了自家的院子裏,又在房中栽了這麽一棵果樹,使得這蟻穴之中醃漬的果品就成了他王家的專屬了。


    此類果品,甘香甜美,世所罕有,又能保持鮮果一般的成色,一來二去便驚動了皇上老爺子,當即一紙詔書飛來,便將他家的果脯升格成了皇家專享的貢品了。


    於是乎,他王家就這樣躺在蟻巢之上,舒舒服服的吃了幾代的貢飯,直到清朝末年,各地烽煙四起,盜匪橫生,他王家的傳人,也在一次進京途中,就被攔路的強人取了性命了。


    其時家中孩兒尚幼,他的媳婦又是個婦道人家,沒甚見識,更不懂得經營買賣,就這樣顯赫一時的王家便敗了,不僅丟了皇貢的生意,到後來就連一般的小本兒生意也做不起了。


    直到了眼下這一代,也想著能重振祖上的產業,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不論如何的努力,卻是杯水車薪,不見有絲毫的起色。


    他又不會培植果樹,就連祖上留下的果林也照看不好,使得果子日漸稀疏,到後來竟然就一個都結不出來了。


    講到了這裏,瞎子先自輕輕歎了一口氣,幽幽說道:


    “想那蟻穴之中,經年間早已是蟻類成千上萬,又沒有樹上結出的果子充饑,必然四處掠食。


    那家中的婦人,老人卻定是被螞蟻啃食光的。想來此真是造物弄人,如此的結局,怎不令人唏噓。”


    眾人聽到了此處,頓覺肌膚起栗,即便是麻三兒閑常間看慣了廝殺和生死,也不免暗中一凜。


    他見此時已近半夜,便叫那瞎子先自迴房休息,待明日一同去他王家,掘開蟻穴,探看究竟。


    又暗中囑咐一名團勇,就在他家中休憩,以便夜間看守,防止他連夜遁逃。


    這一夜,麻三兒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他起初想著要用開水和油火,滅了這一窩蟻蟲。


    可又念及它們乃是蟲類,焉能識得什麽好壞善惡呀,此事本就是他王家盜用天機所為,想來還是當放生了才是啊。


    話說到得天將破曉,左近的村鄰早就聽聞得團頭兒欲要前往王家大宅的消息,便一傳十、十傳百,扶老攜幼塞滿了道路,都想趁機看個熱鬧。


    麻三兒則領著幾名鄉勇,分開了人叢,卻見王家家主正跪在道旁,忙上前扶起,遂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了大宅門前。


    此時王家大宅已被封閉多時了,麻三兒一聲號令,便命團勇砸開了大門,他成竹在胸,也不感到怎麽害怕,就率先穿過了院落,伸手扯開了屋門。


    眾山民見麻三兒跨進了室內,都因懼怕屋中的“厲鬼”,盡皆慌忙躲閃,卻又在遠處圍攏定了,繼續觀望。


    麻三兒先命幾名團勇,將土炕扒開,又命團勇沿樹根挖掘,不消幾鏟便見到有大團的螞蟻,蜂擁而出。


    麻三兒卻不叫團勇拍打,而是讓眾人散開,直至螞蟻爬淨,這才繼續挖掘。


    但見蟻穴之中,盡是些貓狗的屍骸,繼而還有些幹癟的果脯陳列其中。


    麻三兒命人將這些屍骨與果脯帶至院中,便朗聲對圍觀的鄉民說道:


    “諸位鄉親父老,本人業已查清,那傷害王家老幼的並非是什麽厲鬼,而是方才諸位所見到的蟲蟻。”


    眾人一聽,盡皆議論紛紛,都道此事匪夷所思啊,那真是想破了腦袋也鬧不明白到底是怎麽迴事兒了。


    卻聽麻三兒又說道:


    “他王家乃是靠著這些蟲蟻,做成了如今這一番家業,可也因子孫不善,不能與此屬共處,因而被壞了性命。


    常言道,該來的便來,該去的便去。


    想那蟲蟻之屬斷然難有好壞善惡之念,隻是一味貪吃,因而倒也不必十分計較,反是他王家該還的終將償還罷了。”


    言罷,他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要陳述了一遍,又將在蟻穴之中找出的動物屍骸、幹癟的果脯叫眾人看了。


    大家夥兒見他年紀輕輕,卻沉穩有理,述說明白,盡皆欽服,不覺歡聲雷動。


    那王家男主,見不是什麽厲鬼所為,便解了他家損陰喪德的傳聞,當真是感激不盡,就要跪倒磕頭行禮,卻被麻三兒一把攙住,好言安撫了幾句,叫他就此安貧樂道,謹守田園過活,將來也必能衣食無憂。


    待這一切都處理的妥帖了,麻三兒便隨眾人迴了營地,命一眾團勇收拾起行囊,即日開拔上路。


    一路之上,眾人大凡見到山民前來送行,便都下馬答禮,且一視同仁,秋毫無犯,不免就被這四方百姓唿為義軍了。


    就這樣隊伍又走了一日,眼見著竇家圍子在望了,卻忽然就變了天,是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須臾間彤雲密布,隱隱的雷聲中,似乎醞釀著一場大雷雨,就要鋪天蓋地而來了。


    麻三兒眼見得無路可尋,便決定隊伍暫停一時,待雷雨過了再走不遲。


    鄉勇們聽得了號令,急忙找尋高埠處安營紮寨。


    他們打平了山地,在左近深掘了數道塹壕,以防山洪衝擠,又將尋得的大石累成了地基,這才紛紛支起帳篷,準備休息。


    頃刻間,大雨滂沱而至。


    這場雨直下得“翻江倒海東流去,一線金光透地來。”待得雲開霧散,竟已是申牌前後了。


    麻三兒見眾人無恙,正欲拔營起寨,卻忽聽得一陣鑼鼓聲響亮,不免就心中納罕了,想這雷雨天氣,申牌前後,又怎會有娶親之人路過呢?


    難不成竟是個走陰婚的?


    他念及此處,當即便帶了王大愣與柴禾二人,登上山坡眺望,但見遠處一隻迎親隊伍迤邐而來。


    當先是一匹白馬,馬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雖然頭戴花帽,身披喜袍,卻是麵貌兇惡,雙目中隱隱的透出了一股殺氣。


    他的身後乃是一乘轎子,被紅色的綢緞妝點一新,轎中卻是鴉雀無聲,顯得頗不尋常。


    在隊伍的後麵就走著三四十個漢子,各個是歪戴著帽子,斜瞪著眼兒,怎麽看都不像是城裏雇來的吹鼓手啊。


    麻三兒料定事情必有蹊蹺,也曉得此地山匪惡霸極多,常常就有強男霸女的事兒發生,當初自己人單勢孤,遇見了不平事尚且要管,而今已有了這許多人馬,又怎能袖手旁觀呢?


    他當即便命王大愣,領五十名精壯的鄉勇,截住這隻迎親隊,又命柴禾另領一百人前往接應。


    那王大愣接了命令,當即點起軍馬,一棒銅鑼助威,已然就截住了迎親隊的去路。


    那馬上的壯漢見狀,還道是碰上了劫路的強人,當即便嗬嗬大笑道:


    “山長水遠不知休,俺們老祖把命丟。今日進了大地獄,也要報腕兒把名標。”


    這言外之意呀,就是要你王大愣快快報上名來,免得綠林之中,同道人之間傷了和氣。


    可是那王大愣乃是個不怕死的狂徒,不知禮的癡漢,哪兒曉得什麽江湖切口兒,道兒上的暗語呢?


    當即便將手裏的渾鐵頂門杠子淩空一晃,叫道:


    “俺叵耐煩你什麽作詩講口的,隻是奉了頭兒的命令,不叫你等過去呢。”


    他的這句話說完,立刻便逗得那三四十人各個是笑破了肚皮,都道這是哪兒來的傻帽兒這是?還學別人吃生米兒,竟然就吃到俺們爺們兒頭上啦。


    可那馬上的壯漢卻顯得頗不耐煩,他有心要提馬衝過,卻又有些懼怕王大愣手裏那條黑沉沉的頂門杠子,隻好耐著性子,壓低了嗓音央求道:


    “一山難容二虎,一河難棲二龍,兩山之王卻終能走到一塊兒。


    今天乃是俺迎親的大日子,你壞了俺的好事,俺不怪你,倘能留下姓名,待來日圓了房,再來討教不遲。”


    其實他這幾句話那說得是再明白不過了,您那走您的陽關道,我呢行我的獨木橋,不過今天這茬兒可沒完,哪天逮著了機會,我還要再去拜訪,到時候咱倆兒人定要拚個魚死網破,分出個高低上下呀。


    可是王大愣,卻依然一副愣頭愣腦的憨傻模樣,對他的這番連恭維帶威脅的話,就來了個充耳不聞,搖頭不識,這在外人看來,那便是要吃定了生米兒了。


    馬上的壯漢見狀,終於就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畢竟是這一帶的悍匪,向來是說一不二,此時被這麽一個愣頭小子堵住了去路,倘或一味的退讓,那今後又怎麽能在弟兄麵前立威呢?


    他眼見王大愣手裏的鐵杠甚是沉重,料來不能力敵,便想著以巧取勝,就向著身後打了一聲唿哨。


    那一眾跟在後麵兒的土匪當即就心領神會了,都憋足了勁兒,準備一齊衝關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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