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乞丐仗著道路熟悉,一連拐過十幾條街巷,方才甩脫了尾隨的惡奴。麻三兒和王大愣喘息稍定,才發現他們已經站在一處山場的狗洞之前了。那時候關外尚保存有多處山場,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為朝廷禦貢而設立的,裏麵多圈養著梅花鹿、蛤士蟆、飛龍等珍貴山珍,甚至有靠水的地方還可以圈養鱘鰉。然隨著歲月流逝,這些山場早已難覓往昔的輝煌了,更兼流匪作亂,打劫滋擾,很多山場便徹底荒廢了。此時他們麵前的這座山場顯已無人看管,但周遭的土牆尚且齊整,隻有供護場獵犬鑽行的狗洞可以通行。眾乞丐麵對汙穢的狗洞沒有半點兒猶豫,前麵的幾名乞丐已經率先四肢伏地爬了過去,麻三兒與王大愣見洞內汙泥濁水夾雜著野狗的糞便腥臭不堪,本欲再尋他路,卻聽得身後叫罵聲又起,隻好閉氣低頭,先後爬入了洞內。麻三兒身型仟巧,穿行其間倒不甚難,而王大愣卻是體壯如牛,一個區區狗洞怎容得他過,頭肩剛剛鑽入,便被卡得結結實實,難以動彈了。正當他扭腰、翹臀,拚命掙紮之際,身後的紛亂之聲卻是越來越近了。大家夥兒見形勢危急,隻好糾集作一處,前麵兒的用力拽,後頭的使勁兒推,準備一鼓作氣助他穿過洞口。怎奈此山場廢棄已久,周遭的土牆遠看壯觀,實則耐不得眾人的合力,剛剛推拉了幾次,便聽得一陣轟響,鬆動的土牆竟然被推倒了一大截兒,漫天騰起的煙塵中,破碎的土磚、泥塊霎時將王大愣埋了起來。眾人見埋了人,都顧不得追兵將至,急忙一通兒的手刨腳蹬,將王大愣生生拖了出來。


    這王大愣皮糙肉厚,經過這一埋,一拉,竟然毫發無損,隻見他坐起身來,抖了抖滿身的灰土,竟自咧著嘴傻笑起來。麻三兒見自己這位傻哥哥經過了一番折騰,恐怕已經變得更傻了,隻好一把將他拉起來,隨著眾人繼續奔逃。後麵追趕而至的一眾惡奴早已跑得精疲力盡,他們原想在主子麵前顯顯孝心,但此時他早已昏死過去,能不能醒過來還在兩可之間,自己的這份兒孝心能跑到這兒,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遂隻是跳著腳叫罵了一番,便忙不迭的找地兒歇息去了。


    麻三兒與王大愣連同一眾乞丐都跑得氣血翻湧,手腳抽搐,他們見這夥兒惡徒已然走遠,便紛紛歪倒在黑鬆樹下,動都不想動了。此時已是金烏西墜,漫天都是絢爛的紅霞,雖然天氣較冷,但大家夥兒都跑得滿頭是汗,被冷風一吹,竟然都感到了一絲愜意。麻三兒稍稍恢複了體力,見左近都是和自己搶奪飯食的乞丐,不覺心下驚疑,


    “這夥兒人怎麽不來尋仇,反倒要幫助自己呢?”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那名領頭兒的老乞丐也緩過了乏,右手拎著一個髒兮兮的水葫蘆,已經湊到了麻三兒的近前。距離如此之近,麻三兒方覺這個老乞丐有些麵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那老乞丐緊盯著麻三兒的臉,一雙沾滿眼屎的眼睛竟然淌下兩行渾濁的淚水。麻三兒被他哭得心裏發毛,暗道:


    “怎麽著?瞅這架勢,難不成還要來個當場認親不成嗎?三爺我雖然眼下不濟,將來卻必定是個大大的英雄,到那時我看你救我有功,能賞你個一官半職,叫你們都吃上飽飯也就罷了,就憑你們還想著癩蛤蟆吃上天鵝肉,巴結上我嗎?”


    他心裏這麽想,嘴上雖沒說出來,但厭惡之情卻已然刻在臉上了。老乞丐見他不為所動,隻得用手撩起蓬亂的頭發,又用力抹了抹臉,方才說道:


    “大侄子,你再仔細瞧瞧,我到底是誰呀?”


    他的話音剛落,麻三兒已經一聲驚唿跳了起來,原來在他麵前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一直苦苦尋找的成瘸子。


    一瞬間所有的疑問,焦慮和連日來的急切都湧上了麻三兒的心頭,他一把攥住成瘸子的胳膊,急切地吼道:


    “叔兒,車店是怎麽毀的?您老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我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麽死的?是誰殺了他?燒車店的是不是同一個人?他到底是誰?您告訴我!”


    他的一雙手如同鐵箍,攥得成瘸子一個勁兒地倒吸涼氣,而一通連珠炮般的提問,也逼得成瘸子在一時之間竟無從說起了。


    沉默,依舊是沉默,這樣過了好一會,麻三兒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急忙鬆開手,而一雙瞪得溜圓的眼睛依然灼灼閃爍,好似就要噴出火來。成瘸子見到他是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他被麻三兒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視,隻得微側了臉,囁嚅著,說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就在麻三兒他們拜別師傅不久,成家車店便迎來了一夥兒客人。為首的一人身材瘦長,周身骨骼突現,高聳的顴骨上一雙細眼,顯得頗為陰鬱,遠望去如同是久死之人剛從墳墓中爬出來一般。乍看之下,成瘸子雖覺此人有些眼熟,卻又因忙於應酬而無暇細想;那個人還帶來了十多名隨從,雖然各個是普通百姓的打扮,然說起話來卻趾高氣揚,一望便知是官麵兒上的人物。他混跡江湖已久,自然曉得其中厲害,然他也僅僅以為著,來的不過是返鄉省親的官吏,或是微服出遊的權貴罷了,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例鍘草喂馬,辦席款待。


    那領頭兒的官人也不多話,隻是用一雙細眼盯著成瘸子看了好大半天,接著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便低下頭,悶聲兒喝起酒來。成瘸子被他的一雙眼盯得渾身上下不自在,還以為是自己個兒言語粗俗,衣著汙穢,惹得這位爺台不高興了,卻也隻能加倍小心的伺候著。而那位官爺始終未發一言,臨行時扔下一錢銀子,便帶著眾人揚長而去了。等這夥兒人走遠了,成瘸子才敢長舒一口氣,他自開店以來碰到的都是些販夫走卒、鄉野村夫,還未款待過此等“貴客”。他一麵暗自慶幸今天沒出什麽紕漏,一麵用手撚著銀子,嘴中哼著跑調的小曲兒,熄火關張去了。


    不料,他剛睡到半夜,卻被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驚醒了。若不是此店遠離市鎮,周遭寂靜,怕真就難以察覺;他雖然睡眼惺忪,頭腦也頗昏沉,卻仍能辨認出這一夥兒人正是奔著他的車店來的。他滿腹疑惑,起初還以為是劫道的胡子,做完了買賣迴巢路過罷了,遂起身,趴在門縫裏向外偷看。可他剛剛偷看了一眼,便驚出了一身冷汗,原來在一片漸漸接近的火把亮光中,赫然都是清軍的兵勇,他們各個頭戴大帽,身著號坎,手中則持著鋒利器械,向他這邊蜂擁而來。


    各位看官可能覺著奇怪,要說這成瘸子本是個老實巴交的小生意人,卻又為何如此懼怕官軍呢?原來清末的官軍乃是兵匪一家的,很多時候甚至比匪更加兇殘、貪婪。所謂匪大都出身貧苦人家,為了混口飽飯不得已投身綠林,雖然打家劫舍,卻從不騷擾貧民百姓,更有甚者還時常用搶奪來的金銀緞匹接濟貧苦鄉鄰,為一方百姓所稱道。然官軍可就不一樣了,他們軍紀廢弛,魚龍混雜,更兼各級長官克扣餉銀成風,促使下層官兵對搶奪財物之事無所顧忌。如果說這些兵痞隻是單純的搶奪財帛以充軍資倒也罷了,可他們每每還要隨性放火,淫人妻女,所做的害民之事簡直是罄竹難書了。


    此時的成瘸子還以為是碰上了官軍夜剿,倘或官軍路過此間將他擒獲,必然就順手兒平了他的店鋪,奪了他的財物,弄不好還要被安上個通匪的罪名,一刀砍了了事。但如果他此刻躲出店鋪,官軍見搜檢不到閑人,必然以為不過是處空房而已,說不定就能滅了放火、殺人的興頭,使他躲過此一劫。


    想到此間,他不敢稍有猶疑,急忙收拾了隨身衣物,又順手兒帶上那把寶刀,便趁夜翻出後窗,藏到河床之旁的一處大石後麵。果不出他所料,那夥兒官兵剛到了店鋪左近就四散而開,將鋪子圍了個風雨不透。成瘸子正暗自慶幸能預先逃出險地,忽聽官兵之中有人高喊道:


    “呔,那個麻臉小子,今晚兒就算你插上雙翅也飛不出去了。識相的速速出來受死,否則待會兒軍爺耐不住性子,就放火燒了你這鱉窩。”


    他的話音剛落,周遭的一眾官兵便大聲鼓噪,亂紛紛的叫嚷不休。成瘸子雖然身在遠處,然在這靜夜之中卻聽得無比清晰,他心下納悶,“這些官軍所喊的分明就是麻三兒嘛,難不成這小子在外頭犯了事兒,被人搜檢到此處了。”就在他滿腹狐疑之際,忽見那領頭兒喊話的官兵將手中的火把一揚,叫道:


    “好,你小子有種,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老爺就送你把火,叫你們再暖和暖和。”


    說完他便順手一丟,遠遠的將火把扔到了車店的房頂之上。那房頂本是用細樹枝與稻草編結而成的,此時又是冬季,幹燥異常,此時碰到了火,便“轟”地延燒起來了。


    成瘸子見狀,心痛得幾乎就要喊出聲來,但他連忙用手將嘴捂住,這才沒被官兵發現。眾官兵見屋頂烈焰飛騰,而屋內卻仍是寂然無聲,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內中也有那大膽的,走上前,用腳踹開房門,借著火光向屋內窺看。那車店原是通房,此時又火光明亮,哪有瞧不清楚的道理,他在一看之下便叫嚷起來,其餘的官軍聽說屋裏沒人,便叫嚷著四下搜檢開來。


    成瘸子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他連忙將身子往後蹭,直蹭到河岸邊兒,才找到一處枯萎的灌木,藏了進去。那些官軍四下搜看了一番,沒找出半個人影,其中一人已搜到了河邊,卻因天黑而一失足掉進了河裏,被河水凍得大聲咒罵,卻依舊沒有發現成瘸子的藏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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