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一直很靜,靜得人困意連連。蓋遼河正在老林子一側的帳篷內打著盹兒,這是他的手下人用羊皮和氈布臨時支建起來的,雖然倉促,卻頗夠用,即便外麵刮了一夜的風雪,裏麵卻仍是溫暖如春的。他左肩上中了一箭,雖然由土醫起了箭,上了刀創藥,然疼痛仍然折磨得他耗盡了體力,漸漸昏昏欲睡了。他在閑暇時愛聽說書藝人品評三國,因而學到了聲東擊西的法子。老王家屯不比縣城,然圍子堅厚,急切之間是打不破的,他於是將幾十名老弱殘匪布在了圍子的正門處,叫他們多點火堆,布下疑兵,又將精壯的匪徒安置在老林子一側,因為他料定,圍子裏必有人出來求救,也必過老林子,如能趁勢圍捕,便可假扮成大團將圍子一舉騙開。他一向自負,覺著自己的奇謀妙計天衣無縫,在昏昏沉沉間竟走了神兒,夢見了自己垂涎的窯姐兒“歡妮子”。


    這個小娘們是蓋平人,人不但長的水靈,還有一雙會勾人的眼,蓋遼河在上個月,外出踩盤子之時,路過一家暗窯子,一眼便相中了她,要不是當時帶的銀子不夠,這會兒這小娘們兒怕早就成了他的壓寨夫人了。他自顧自的做著美夢,卻猛然被外麵一連聲兒的唿喊打斷了,他還以為是抓住了求救的屯丁,急忙伸腳蹬鞋,卻見門簾一挑鑽進一名小匪。他滿臉是汗,喘噓噓地說:


    “大、大櫃,不好啦,圍子裏的人衝、衝出去啦。”


    “什麽?”


    蓋遼河像被當頭打了一棒,頓時火冒三丈,他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小匪,幾步跨出帳外,向著喊聲發起的方向盡力眺望。這會兒天上隻是微微發白,故而他看得不太清楚,卻能影綽綽看見,圍子正門前的匪徒在亂哄哄地跑,他們身後則是一團團散開的雪霧,正漸漸隨風飄散著。


    麻三兒已經帶人衝了出去,這一衝,竟然順帶砍倒了三名土匪,這都是匪徒們毫無防備的緣故。他們除了睡大覺,就是坐在氈子上麵對著火堆發呆,待清脆的馬蹄聲突然馳近,眾人還以為是大櫃查夜,慌忙起身迎接。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幾把雪亮的腰刀,待他們明白過來,頭已經和頸分了家了。


    馬隊在轉瞬間就馳出很遠,每個人都沒有手刃匪徒的快感,他們的心中都仿佛燃燒著一團火,恨不能一步跨到大團,搬兵迴援。方才他們在林中已經耽擱了大半夜,現下隻能連連加鞭,使得坐下馬都鼻喘粗氣,口中流涎,亞賽騰雲駕霧了。


    一行人馳出了十幾裏,麻三兒隱約看見前方的夜色中,似有一隊人馬迤邐而來。他本想再馳近些看個究竟,卻不料自暗夜中傳來一聲斷喝:


    “呔,前邊兒的匪人聽著,膽敢在向前些許,我們可要開弓放箭了。”


    緊接著便是一陣拉動弓弦的咯吱聲。麻三兒來不及搭話兒,急忙猛勒韁繩,那馬衝勁兒甚急,經此一拉竟然直立而起,險些將他慣下馬來,虧的他用雙腿緊夾馬腹,這才沒被摔得頭破血流。他一邊用手撫摸馬鬃,一邊在口中“噓噓”連聲,使馬安靜下來。稍後他輕噓一口氣,朗聲答道:


    “別誤會,我們不是胡子,是老王家屯兒出來求救的。敢問對麵的大哥,你們是哪裏人?”


    聞聽此言,對麵兒的人才稍稍放鬆下來,他們放下弓箭向這邊緩緩走近。待雙方將要近在咫尺之時,麻三兒方才看清,來者都是粗布褲襖的鄉下人,他們個個背弓挎箭,內中還有人手摁刀把兒,一幅緊張戒備的神情。為首是個高個兒,生的孔武有力,他手提五股獵叉,背背連發弩機,滿臉汗水,似乎已經走過很長一段兒路了。麻三兒見來人不是胡子,也放下心來,一片腿兒從馬背上跳下來,雙手抱拳道:


    “敢問幾位大哥是?”


    為頭兒的壯漢見麻三兒相貌端正,料定他不是壞人,便也一抱拳,粗聲說道:


    “俺們就是臨近大團的團勇,團頭兒叫魏大勇。昨晚兒是出來巡夜的。”


    聽了這話,幾個人都高興得跳將起來,麻三兒一把拉住為頭兒的團勇道:


    “小的是老王家屯兒的人,現在屯子已經被胡子圍了,俺們東家讓俺們幾個連夜出來求救,想不到在這兒就和你們碰上了。”“眼下屯子危急,能不能現在就去見你們的團頭兒,求他快點兒發兵救援。”


    那名團勇略一沉吟,道:


    “不妨,俺們幾個出來巡夜都沒騎馬,將你們的馬勻給俺一匹,你我二人先到大團麵見團頭,他定能發兵來救。”


    當下一名屯丁讓出自己的馬給那名團勇騎了,二人打馬揚鞭,直奔大團而去。餘下的人都一律侯在原地,等待大兵到來。


    這團頭兒魏大勇本是綠營出身,因勇武過人,不畏強敵,曾被提拔為哨長。但他為人剛毅,與綠營的貪官汙吏難以相容,最後因不滿上鋒克扣餉銀,憤而辭職。迴到家鄉後,因他名滿鄉鄰,又帶過兵,便被鄉紳推舉出來做了團頭。上任以後與眾百姓秋毫無犯,兼之經他之手訓練出的團勇能以一當十,接連打敗了幾股流寇的襲擾,威震一方,就連當地的縣令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就在麻三兒與團丁趕到大團的時候,天兒已經漸漸亮了,五裏八鄉雞鳴狗吠,一片祥和景象。二人一進大團的土坯院子,那團丁便滾鞍下馬,奔到一麵銅鑼前,揮舞鑼錘,用力敲響起來。刹那間蒼涼而清亮的鑼聲響徹山野,在這靜謐的清晨尤為刺耳,不但驚醒了魏大勇,就連尚在熟睡的一眾團勇也被驚醒過來。


    大家一齊聚到窗前觀看,見魏大勇已經披衣起床,滿臉怒氣的搶出了上房。麻三兒見團頭身量不高,豹頭虎目,猿臂狼腰,周身上下都是疙瘩肉塊兒,使人望之可畏。他走到二人近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麻三兒,而後就扭過頭,睜著一雙怪眼,死死盯著那名敲鑼的團勇,仿佛就要將他活吞下去一般。那團勇被團頭注視得兩股戰戰,但仍強自挺直了腰杆兒,將如何與麻三兒相遇,老王家屯兒已經危在旦夕等情由和盤托出。


    魏大勇緊盯著團勇的雙眼,待聽完了敘述,便斷定其言不虛。原來他本是粗中有細之人,自從接了王老好兒的書信,便不斷派出哨探打聽老王家屯兒的動靜,對於胡匪典鞭一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料定胡子在近日必有大的動作,故而才派出一隊團勇連夜巡視,卻不料想,仍是百密一疏,被胡子搶了先機。若不是麻三兒有膽有謀,能連夜脫困前來報信,還真不知會被瞞到什麽時候呢。


    麵對即將到來的大戰,魏大勇出奇的鎮定,他不慌不忙地迴過身,將手一招,立刻從他的身後轉出七八個手提銅鑼的健壯團勇,一齊大力篩起鑼來。此一次與方才的鑼聲又是不同,初始時緊時慢,繼而便越來越密,如同狂風卷地,使人坐立不安。轉眼間,隨著鑼聲不但從近處的土房中湧出大隊的團勇,就連遠處的村坊間也奔出了成隊的後生。他們個個身穿粗布村衣,外罩淡黃色號坎,手擎短刀、長矛、獵叉、梭鏢,雖然家事不齊,但個個猶如猛虎下山,不由得讓人讚歎連連。


    麻三兒也曾耳聞魏大勇治軍極嚴,威震一方,今日見到這番陣勢便不由得血氣上湧,躍躍欲試。此時,魏團頭早已換好了全身披掛,手持丈八蛇矛槍立於陣前,團勇也按平日裏排好的序列整整齊齊的布列於場中,偌大一個方陣竟鴉雀無聲,隱隱透出攝人的威勢。魏大勇見團勇們已然站好,便用低沉而洪亮的嗓音說道:


    “我們大團成立日久,鎮守一方。而今胡匪猖獗,欲行不軌,妄圖毀我田產,傷我子侄,大家說我們答不答應?”


    團勇們雖隻有區區幾百人,然聽得團頭所言皆義憤填膺,同時振臂高唿道“不許,不許!”其聲震徹長空,幾乎要將天地撕扯開來。魏大勇見團勇答的血性,不由得滿意的點了點頭,他迴身看了看站在身後的麻三兒,又大聲說道:


    “這位小兄弟,雖然不是咱本地人,卻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隻身闖重圍前來搬兵,從今往後他就是俺的兄弟,也是你們的兄弟。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那幾百名團勇又一齊振臂高唿道:“是兄弟,是兄弟。”聽聞眾人的迴答,麻三兒早已熱淚盈眶,他將連夜的奔波之苦拋於腦後,不由得也振臂高唿:“是兄弟,是兄弟。”魏大勇聽了麻三兒的唿喊,甚為滿意,不由得麵帶微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繼而他又板起麵孔命令道:


    “馬隊一百,由我這位兄弟帶領,先行出發。步卒四百隨後一並跟進,一個時辰之內務必趕到老王家屯,集結後聽我號令。”


    說完,他不容質疑的將手一揮,隊伍中立即有人給麻三兒牽過一匹馬來。那牽馬的團勇一臉憨厚的笑,問道:


    “大兄弟,你想要啥趁手的家夥事兒啊?”


    麻三兒此時已和這些團勇心連著心了,他沒有靦腆和猶豫,而是直接要了一杆花槍,依舊挎了自帶的腰刀,便認蹬搬鞍,飛身上馬。其餘的團勇也都牽過自己的戰馬,紛紛騎上,在場中排好兩列縱隊。麻三兒本以為隊伍這就要開拔,正要催馬先行,忽見身後的團勇紛紛從懷中掏出預先烙好的玉米餅子,悄無聲息的吃了起來。聞到了餅子的香氣,麻三兒這才覺出自己已是饑腸轆轆了,正當他滿臉豔羨的時候,早有一隻大手伸到了麵前,那手中正捏著兩隻黃澄澄的焦香餅子。麻三兒不由一怔,細看之下竟然是魏大勇遞過來的,而魏大勇的口中正兀自咀嚼,滿臉都是親切的笑。此情此景,麻三兒再也無法自持,淚水奪眶而出,他自從死了爹娘,一直與成瘸子相依為命,這幾年更是隻身在外,掙紮漂泊,嚐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何嚐能享受到這般的親情與照顧。眼前的魏大勇便如同是他失散多年的親人,讓他的內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溫暖和勇氣。他顧不得拭去淚水,急伸手接過餅子,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一股香甜的滋味溢滿了他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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