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書接前文,麻三兒自得了寶貝,當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卻羨煞了旁人,弄得柴禾隻有羨慕的份兒,常常是自怨自哀,覺著沒人家的福分,隻能是個幹活兒的命。然而沒過幾天,柴禾就不用羨慕了,原來那火丸的燥性極大,燒得麻三兒嘴中起燎泡,兩眼火紅,就連上茅房大解都有些困難了。起初他不肯服軟兒,想著能硬挺過去,可到了後來,嘴中疼的連飯都吃不下,隻好請了郎中前來調治了。


    郎中把了脈,開出幾副清熱瀉火的湯藥,又囑咐說平日裏多喝水,少吃辛辣、油膩的食物便走了。麻三兒口服湯藥,吃素習武,整過了個把月才漸漸好起來,師傅說這是寶貝的火氣太重,待貼身帶得久了,便就散了。果然又過了一個多月,麻三兒便複原如初了,然別的倒好說,隻是睡覺漸少,到了晚上,隻好獨自一人看參圖打發時光了。


    要說他們小哥倆兒學習采挖棒槌也時侯不短了,不但將圖譜背得滾瓜爛熟,還時不常隨師傅去挨村兒收參。不論是自養參、山參、林下參、青參、老參、太子參,哪怕是參花、參果,也是見什麽收什麽。經過了這般打磨,他二人雖談不上精於此道,卻也能算是合格的參工了。


    可即便如此,師父也始終沒提帶他們進山之事,二人也曾問過,然師父隻是笑而不答,小哥倆也猜不透老人家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東北人管人參叫做棒槌,清朝時在吉林一帶專設有皇貢莊,上品的山參要一律進獻給皇上和老佛爺,普通藥鋪隻能用自養參和太子參。即便偶有山參出售,個頭也小的可憐,然而也不是經常有,且價格昂貴,說是天價兒也不過分。自古以來財白向來是動人心的,於是便有那不怕死的主兒,偷偷將七兩以上的野棒槌藏了,或隨身攜帶,或與鏢車同行,暗混進北京城,悄悄賣給王爺、貝勒,以此換來大把的銀子。消息傳開,便也催生出那一路的江洋大盜,專門兒候在荒郊野外,劫取偷運進京的棒槌。他們管偷著進京的參工叫“參痞子”,而參工們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挖來的好參被他們搶了,也恨得咬牙切齒,背地裏都叫他們為“參蠍子”。


    老參工浸淫此道日久,深知絕大多數的參工都將一輩子辛辛苦苦挖來的好參納了皇貢,到頭來依舊衣食無著,一貧如洗。而他們的子女呢?隻能沿著父輩的老路繼續奔波,是永無出頭之日的。現如今自己老了,收到兩個好徒弟,待自己如同是親生父親一樣,若是再讓這小哥倆兒走自己的老路實在有些於心不忍。他見麻三兒膽大心細,命硬心活,又有柴禾作為幫襯,早晚必成大事。所以早就暗打主意,待時候到了,便帶二人進山,挖出寶參,偷偷入京,賣個好價錢,就再不用起早貪黑,吃苦受累了。


    他深知四季的風雲變幻對山參頗有影響,也對參老成精的傳說深信不疑,故而並未輕舉妄動,而是夜觀天象,靜待時機。現如今麻三兒誤打誤撞間得了火丸,真乃天意使然,那人參本是駿補元陽之品,與火丸必有感應,如此看找到寶參當不是什麽難事了。目下時已初秋,涼風撒撒,正是進山的好時機,老參工沉吟一夜,方打定了主意,一大早便將小哥倆叫了起來,囑咐他們準備一應物事,共同進山。


    一聽說可以進山,二人甭提多高興了,在他們的心中早就盼望這一天了,這便是“學藝千日、用在一時”,可算能有用武之地了。二人在師傅的指點下,準備好紅線、細針、麻繩、鐵鏟,又到城中買來幹糧、木匣、紅絨布等一應物什,並帶好弓箭與柴刀,將衣物換成貼身的短衣襟小打扮,下身打好綁腿,穿了厚底兒的雙層麻鞋,戴了窄邊兒涼帽,就算是準備妥當了。


    那時關外的采參人都是在夜間趕路進山的,為的便是不驚動山神、土地,能得到他們的庇佑,找個好棒槌。所以天一擦黑,三個人便鎖上房門,點好火把,直奔山口。近年來進山挖參的人日益增多,一則是因為兵荒馬亂的,種地不易;二則就是想著能進山摸寶,一夜暴富,徹底離開這窮苦的日子。而為了保證上好的棒槌都能掉進皇帝老子的口袋裏,各地的貢莊都在山口設了卡子,進山的人必須登記造冊,出山之時還要被搜身檢看,以防有人將好棒槌偷帶出山。


    三個人趕到的時候已是二更天了,秋風瑟瑟透骨的涼,卡子前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遠看估摸有七十來號人,一個貢莊的管事正坐在桌子後頭逐一為他們登記,一旁則站著幾名清兵,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其中原因不難想象,這可是苦差事,那些沒來的同僚全都在夜裏逛窯子去了,隻留下他們在這裏挨餓受凍,天底下又有誰想來受這份兒苦呢?他們都有著一百個不情願,隻想著能快點兒應付了事,迴去再睡個安生覺。


    見到這長長的隊伍,麻三兒他們可有些著急了,因為在臨行之時,師傅已向他們交了底,二人不能在花名冊上登記,一定要混進山去。隻要是進了山,便直接往西北的老林子走,那兒準能找到好棒錘。而眼下呢?那管事的登記起來有板有眼,想要就這樣混進去還真不容易。麻三兒的鬼點子最多,他心中一急,便有了主意,他還記得那施公案裏的段子,於是向柴禾做了個鬼臉兒,那小子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就心領神會了。


    隻見他忽然抬起手,“啪”地一聲,給麻三兒來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麻三兒立刻捂著臉叫起屈來,接著一個返身,便將柴禾撲倒在地了。柴禾躺在地上,瞅準機會,向著身前那位的屁股上狠命就是一腳,那人向前一個踉蹌,胡子正好碰在火把上,立刻燒成了一團火球。他急忙用一隻手拚命拍打,而另一隻手中的火把便沒了準頭,一頓的狂揮亂舞之下,不是燎了這位的辮子,就是燙了那位的眉毛,一瞬間隊伍亂作一團了。山口前本就是黑燈瞎火的,隊伍一亂便難以約束,幾名清兵見狀,急忙竄入人群中拉架,可他們越是忙活,隊伍就越是混亂,就連管事兒的桌子也被擠倒,嚇得那名書記躲得老遠,生怕在混亂之中挨了打。於是借著這亂蠅一般的局勢,麻三兒與柴禾早已弓著腰,匍匐在草叢之內,混進山口了。


    剛過山口,兩個人就撒開腳步,飛跑起來,就好像後麵真有人追著他們似的,絲毫都不敢迴頭看。就這樣他們一直跑到天光微明,才收住了腳,忍著饑渴,迴頭仔細觀看、傾聽,直到確信除了草蟲的鳴叫外再無人聲,才放下心來。此時他們尚未進入大山的深處,四周依舊草地融融、野花點點,這要是被有心人看了,真會覺出有那麽一點兒詩意呢。心頭的怕意已經消了,兩個人就隨處找了塊青石坐下,掏出昨晚兒備好的牛肉與麵餅,就著水鱉裏的清水吃喝歇息。借著空檔,麻三兒仔細辨了下方向,確信沒有走錯,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兩個人吃喝飽了,累勁兒與困勁兒卻接踵而至了,他們再也支撐不住,就都躺在青石上打起瞌睡了。


    待他們再次睜眼,已是陽光刺目,日上三竿了。兩個人急忙一骨碌身兒爬起來,收拾起散亂各處的東西,正要趕路,忽見遠處恰有幾隻野兔在傻傻吃草,也不知避人。麻三兒一看便來了興致,急忙彎弓搭箭,覷得親切,一箭就射中了其中一隻,其餘的兔子這才知道害怕,都一哄而散了。柴禾跑上前撿起野兔,又用柴刀劈了個樹杈挑著,於是二人帶著牙祭,有說有笑的,向著大山深處走去。然而他們才走了半個時辰,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山勢變得越來越陡峭了,蓬生的野草代替了柔嫩的小花,周圍立石如箭,臥石似虎,林子也越來越密了,就連想辨認一下方向也困難起來。隻要有山風吹過,周圍便猶如鬼魅哭嚎一般,聽得人毛發直豎,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兩個人都有些害怕了,但又不願在對方麵前露怯,隻能相互吹著牛皮,一步一步往前挨。


    白天山嶺間有著充足的陽光,倒也罷了,而夜幕的降臨就使得他們的處境雪上加霜了。首先便是駭人的黑暗,怪樹與怪石都像被鬼魅附了體,一個個張牙舞爪的,仿佛要隨時撲過來似的,更不用說那野獸覓食的嘯叫聲,直聽得人兩股戰戰,舉步維艱。兩個人已經走了一整天,雖然有那隻野兔墊底,然這會兒又累又怕,已經有些挪不動步子了。麻三兒見前麵有棵大樹,樹冠足有數十尺見方,倘或在夜晚能到那上麵兒去過夜,這心裏頭可就踏實多了。他要過柴刀,揮手砍斷藤蘿,手攀著枝椏慢慢爬到冠頂。但見繁星滿天,如河如鏈,任何詞藻都難以形容其盛大壯美;他又感到了一絲暖意,倒不是因為山間不冷,而是在一瞬間,自己仿佛又迴到星空下了。他垂下隨身攜帶的麻繩,將柴禾拉了上來,兩個人在樹冠的枝丫間找了個較為平坦的位置,又用柴刀砍了很多樹枝做為鋪墊,就急急忙忙的躺下了。此時周遭萬籟俱寂,夜空中繁星眨眼,秋夜雖涼卻不甚冷,兩個人早已累壞了,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彼此間以唿嚕聲應和著,進入了夢鄉。


    約莫能有一個時辰,又或者是兩個吧,麻三兒竟被樹下的一陣窸窣聲驚醒了。他腰間帶著火丸,精力自非尋常人可比,即便在睡夢中耳音也是極靈的,隻要有個風吹草動,便能醒來。他身在樹冠之上,而那一陣噪音卻是由樹下發出的,故而他並不驚慌,反而有些興奮。他撥開身旁的枝椏,探頭向下麵窺探。頭頂的月色雖有些朦朧,卻可巧能將一小片月光從樹縫間投射下去,照在草地上赫然顯露出一個龐然大物。它的身型甚高,足足一丈有餘,通體黑毛,唯有雙眼晶亮,暗夜之中望過去猶如兩盞明燈,讓人望而生畏。它並非是一動不動的,而是時不時轉頭,東瞧西看,時而又扭腰,前俯後仰,好像非常享受這一片寧靜,又好像在找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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