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大奶奶彷徨無策,隻得在衙門外痛哭了一場,而落於賊手的賈傻子,卻因大奶奶報了官,當夜便被提出地窨子,狠狠臭揍了一頓。末了,張黑臉還讓小匪將他的一隻鞋扒了下來,蘸了狗血送到賈家,並警告說倘或再敢報官,便要卸掉賈傻子的一條大腿,並給家裏送來。


    對於賈家接到那隻蘸滿了狗血的鞋,該如何的慌張,咱們暫且不表,還是花開兩朵,各表一隻,再來說說成瘸子吧。自打他被關入地窨子以來就沒有飯吃,幾天下來直餓得眼冒金星,兩腿發飄,幾乎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了。好在他比別人年長些歲數,雖體力不佳卻勝於江湖經驗頗多,知道去央告此類亡命之徒沒甚用處,搞不好還要挨上一頓臭揍,便索性躺在角落之中,蓄養精神,以便有了空子可以逃出升天。


    那個時候,所謂的地窨子卻並非一般的菜窖,而是臨時挖掘,儲藏糧米的地坑,通常僅有一米多深,開口小,裏麵卻甚大,一旦臨時用來儲存蔬果,即便入了冬,也能保持蔬果的新鮮,既被稱為“洞子貨”。胡子挖的地窨子卻不是為了儲存瓜果,而是為了儲存肉票,對於新到的肉票,他們在頭些天隻給些水卻不給吃的,目的就是為了消磨他們的銳氣;至於地窨子中的冰冷與潮濕自不待言,蔬果放入其中當然可以保鮮,而活人卻是時常要被凍死的。


    成瘸子一連靜躺了兩天,而其他人則又是央告又是哭叫,漸漸都沒了力氣,隻有他尚能保持清醒。到了第三天夜裏,他耳聽著上麵沒了動靜,便就衣服中掏了兩把棉絮,咽進肚裏,直到棉絮在胃內脹開,便不再感到饑餓了。他悄悄爬起身,用手摸到了地窨子口,稍稍用力一推,竟然給他推開了一條縫隙。他強忍著從縫隙中灌入的冷風,將耳朵緊貼縫隙,認真細聽。靜夜中隻聞得風聲唿唿,卻沒有一丁點兒雜音,半個時辰後,他終於確信左近無人,便用早在稻草中尋得的一根木棍,輕輕撥弄蓋板的插栓。隨著一聲輕響,插栓竟然被撥開了,成瘸子興奮得渾身亂抖,他顫巍巍的推開窨子蓋,用手撐住口沿正要躥將上去,卻忽然被人從下麵抱住了腿。此時他的全副心思都在外麵的自由天地之中,猛然叫人一抱,幾乎被嚇得半死。他還以為是哪個餓死的窖中的小鬼前來索命,不料定睛細看,方才鬧得明白,原來抱住自己的不是別人,竟是東家,賈傻子。


    賈傻子雖為人呆捏,卻終究有個傻力氣,他活活被餓了幾天,竟然還有力氣站立起來,懵懵懂懂間,又錯將成瘸子的身子看成了半扇豬肉,便撲上去張嘴撕咬。幸虧成瘸子有棉衣護身,否則非叫他扯下塊兒肉來不可。成瘸子氣炸了連肝肺,卻又不敢大聲唿喝,更不敢抬腳踹他,怕一旦將傻子踹急了,吵嚷起來壞了大事,隻好急中生智,順手扯掉褲繩,兩手扒住口沿兒猛一較勁,便甩脫了褲子,上了地麵兒。賈傻子卻顧不得成瘸子的金蟬脫殼之計,一把將掉下來的棉褲抱住,張嘴撕咬以致棉絮亂飛,活像一匹急了眼的餓狼。


    成瘸子雖然上了地麵,卻經賈傻子截奪,光了腚了。眼下滴水成冰,如不趕快找些東西遮體,非被凍掉屁股不可。他見院中有晾曬的破被單,便上前一把扯下,圍在腰間,等他終於料理停當,卻忽然想起了饑餓,便有些寸步難行了。世間的事兒就是這樣,你不想它萬事皆可,若想起來了便是排山倒海,再難抵擋。成瘸子隻覺天旋地轉,滿眼所見皆是切糕,甚至連地上的石頭都欲啃上兩口。偏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聞到一陣香味,那味道中似乎伸出十把鋼鉤,牽住了他的下巴,一個勁兒地往前拽,即便是前有火坑,恐怕也攔不住他。


    順著香味兒的指引,成瘸子來到了一間土房前,透過窗紙影綽綽可見油燈晃動,而那股香味正是從門縫之中飄散出來的。他一時鬼迷了心竅,竟用力扒在門縫上拚命地聞,不覺間竟將整個身體都壓了上去。那木門早已糟朽,哪經得起如此重壓,耳聽得“嘩啦啦”一聲響,竟然就此散了,成瘸子也跟著立腳不住,一頭栽了進去。


    這所房子正是由看守肉票的小匪徒居住的,此時他也睡得迷迷糊糊,聽到了聲響急忙坐起,想看個究竟。哪知他睡得惺忪朦朧,加之屋內的油燈異常昏暗,他一時間看不清來人的樣貌,隻隱約見到來人圍著“裙裝”,便立刻斷定“她”必是個女人。以往綁肉票時也時常會有女人為救家人自動送上門兒來,他自以為今夜交了好運,便一個骨碌跳下床,上前就要摟抱。


    成瘸子摔進門來時早已驚得魂飛天外,見有人衝過來,連忙從地上爬將起來,翻身逃跑。小匪徒豈肯讓到嘴的鴨子飛了,急忙拔腿直追。可當他追到屋外,被沁人的冷風一吹,當即清醒過來,一見地窨子的蓋子已被打開,登時明白是肉票跑了,隻好扯開公鴨般的嗓子,喊叫起來。此時成瘸子已逃到了院兒口,聽到叫喊聲也不敢迴頭,隻能拚了命的往外跑。但他腿腳不便,心中雖急卻怎麽也跑不快,四下裏又伸手不見五指,甫一出門竟然不知該往哪裏跑了。


    猶豫間,忽聞身後喊聲大起,有無數人馬高擎著火把蜂擁而來。成瘸子見事已至此,不得不拚死一搏,便摸著黑兒向前奔出了兩三步,忽然間腳下一滑,竟嘰哩咕嚕地滾下山去了。這一摔將成瘸子摔得七葷八素,一時之間竟連自己是誰也想不起來了,待他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卻不知身在何處,隻覺著四下裏黑霧漫漫,濃的對麵看不見人,濃霧之中還有陣陣狼嘯鬼叫之聲傳來,瘮得人頭皮發麻。強烈的恐懼讓成瘸子忘記了饑餓,而求生的欲望又促使他再次掙紮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前挨去。此時在他的心目之中隻有一個願望,那便是離著胡子越遠越好,即便是前有火海也勝似那般窮兇極惡之人。


    渾渾噩噩間他不知走了多遠,忽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蹭他的腳麵,他下意識的低頭看去,卻見腳邊兒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隻“野狗”,正在那裏一扭一扭地蹭。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普通民眾就生活在這盜匪橫行的世界裏,死的人多了,鄉下便多有此類無家可歸的野狗,它們四處亂竄,攔路傷人,甚至去刨撅墳墓找吃的,而鄉下人對此早已是見怪不怪了。此時成瘸子形單影隻正感到害怕,見有野狗主動湊到身邊,便蹲下身去想逗弄一番,權當在這荒郊野外能有個伴兒吧。不料當他蹲下身去離近細看,才發現有些不對勁兒,這隻“野狗”怎麽看都像是個人形 ,他披頭散發,四肢著地,嘴中哼哼嗦嗦地不知在說些什麽,既像是在求饒,又像在自言自語。


    舊時東北老林子中多有山鬼的傳說,據有經驗的老獵人講,山鬼人身狗形,口中可以吐出墨樣的黑霧,迷人眼目 ,初時會讓人誤以為隻是遇見了鄉間的野狗,而一但放心靠近便會被撲倒在地,直接掏了心肝。


    想到此成瘸子不由得暗暗叫苦,還道是今夜遇上了山鬼,然而這隻山鬼並沒有匐在遠處誘人,而是悄悄湊上來蹭腿撒嬌,此一節真不知該作何解釋。成瘸子難料自己的奇遇到底是福還是禍,想自己定是誤入了山鬼的地盤兒,所以他跑又不便,打又不敢,隻能呆立原地,口念阿彌陀佛了。


    但這隻山鬼卻一個勁兒地蹭蹭挨挨,推推擁擁,不由得他立腳不動;成瘸子自然不敢違拗,隻好隨著山鬼的力道,在黑霧之中慢慢前行。正行走間,成瘸子忽然嗅到一陣穢人的腥風撲麵而來,將身旁的霧氣吹得猶如波開浪湧般向兩側分開,當中竟露出一個巨大瘮人的黑影。這黑影身形高大,猶如人熊般昂然而立,與此同時正在他腳邊匍匐的山鬼也突然直立而起,向著那黑影深深一躬,便猶如頑石般立身不動了。


    成瘸子本是個在窮苦鄉間見慣了生死的人,知道小民之命猶如草芥,更何況他剛剛經曆過一番難以名狀的恐嚇與威脅,知道自己這條命就是撿來的,不由得將生死看得淡沒了。過去他時常夜宿破廟,更有躺在墳塚間唿唿大睡的經曆,現在能有幸見到山鬼倒覺著十分有趣兒了。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便索性開口調侃道:


    “哎呀呀,這是我哪輩子的造化,能讓我在這嘎達見著兩位山鬼老爺。也不知二位是要拿我祭祭五髒廟呢?還是也讓我來當個鬼啥地呢?別的不說啊,隻要讓我做個飽死鬼就成,就成啊!”說罷,他竟然不知害怕,而是“哈哈”大笑起來。誰知他兀自笑了半天,那兩隻鬼卻置若罔聞,其中一隻仍是在他的身邊念念有詞,成瘸子耳聽這隻山鬼竟口吐人言,不由得側臉望去,不料這一看不要緊,他竟然覺著這隻鬼好生麵熟,竟神似自己的東家賈傻子。再看眼前的這位“賈傻子”,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換了一身兒青布長袍,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口中流出稀涎且目光呆滯,若不是嘴中念念有詞,真如同一尊石像一般。


    成瘸子感到驚詫莫名,因為就在他獨自逃出之時,賈傻子還在地窨子之中啃棉褲呢。這會兒他怎麽又跑出來了?而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他又是怎樣找到自己的呢?無數的問號在成瘸子的腦中閃現,他正欲開口詢問,忽聞背後人生嘈雜,顯然是群匪追蹤至此。耳聽得眾匪徒大聲唿喝,四下搜撿而來,不時有兵器撞擊之聲傳入耳內,成瘸子惶恐以極,心知倘或再被捉將迴去,必是十死無生了。


    他顧不得麵前的鬼影恐怖,一心隻想著能躲入其中,避開禍患,因為倘或要他選擇,他寧可選擇與鬼同行,也不願再迴到那可怕的賊巢中去了。成瘸子正待轉步移身,躲入到那片鬼影中去,卻見賈傻子依舊對麵前的危險恍若未聞,心中便有些不忍,暗道:


    “我混入賈家雖然隻是為了果腹,但東家畢竟待我不薄,能一視同仁,毫無虧待,如此恩情我成瘸子用一生也報答不盡!倘或見他又被賊人擒住,我又於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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