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通共有浮空島十六座。”印晨抬手一指,“我們這裏與別處不同,十六座浮島中,雲麓島永遠高高在上,是因為對書院而言,最重要的永遠是居住在雲麓島上,一代又一代的書院弟子。”


    他語聲平淡,但神情間卻難掩三分自豪之氣。


    印晨又說:“書院創建之初,當時的創始人,我昆侖第五代祖師爺極光真人便有言,玉磬書院不倒,昆侖傳承不滅。所謂玉磬,聲如鍾玉,溫潤通靈,綿長不絕,當為天下淨土是也!”


    說話間他衣袂當風,顧盼神飛,當真是意氣風發,通身的明朗,滿目的輕狂。若說少年銳氣,葉青籬所見之人中,仍以印晨為最。


    “師兄說的是。”葉青籬隻淡淡一笑,安靜地看著他,尤感身側雲霧聚散飛卷,滿眼都是仙島迷離。


    印晨秀麗的長眉微微一揚,目光在葉青籬身上轉過一圈,語調卻是一轉,有些促狹地說:“葉師妹,你可知書院最大的規矩乃是同門弟子當如手足,手足之間不可相殘?你剛一來到書院,就把萬劍甩在生死門裏,卻是犯了咱們院中最大的規矩呢!”


    葉青籬稍愣了一下:“我們應該在東籬島上等著萬劍師兄出來再離開麽?”


    “不是我們該等,而是師妹你……”印晨笑得一臉無辜純良,“同萬師兄比試生死門的是葉師妹,又不是我印晨,要等也是葉師妹的事,可輪不到我頭上來。”


    葉青籬就明白了,印晨這是故意挖了個坑。就等著看她跳下去之後鬧笑話呢。想她初來乍到,對此地全無了解,印晨此前有意引導她離開,她自然就會跟著離開,疏忽了還在生死門中的萬劍也屬正常。


    “如今我是不走也走了,這規矩不壞也壞了……”葉青籬笑了起來,“想必這書院中的規矩立起了千萬年。為的也就是等人來破壞。否則若是無人理睬它,它豈不寂寞?”


    她的聲調不急不緩,語氣悠悠閑閑。含笑的雙瞳定在印晨晶亮的眸子上,看得他唇角的笑容也越發擴大。


    “不錯!”印晨哈哈大笑,“當為師妹之豁達擊節讚歎!”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便陡然拔高,瞬間就如閃電般投入了最上方的雲麓島。


    葉青籬可沒錯漏他明眸轉動之時一閃而過的奇異光芒。那神情就像隻偷偷等在一旁看好戲的小狐狸。看來印晨雖然口稱“為師妹之豁達擊節讚歎”,實際上卻滿肚子惡作劇的心思。


    葉青籬倒不著惱。隻是暗暗將此刻的印晨同當年的印晨一聯係,越發肯定了此人看似明麗秀雅,實則滿腹黑水的實質。不過印晨狡猾得坦蕩,促狹得可愛。雖然小動作不少,卻實在讓人難以討厭。


    帶著幾分繼續迎接阻攔的心理準備,葉青籬自雲麓島外圍的水霧圈中飛過。眼前便漸漸現出了雲麓島的全貌。


    就見這小島縱橫約有千丈,正中心處水汽飛濺。竟有一掛瀑布自虛空中垂落。這瀑布來無依憑,直似是撕開了天河的岸堤,硬生生從天幕的闊口之中跌落下來,最後才被島中心那一池碧水接住,然後自圓池四麵流出水道,又在島上交錯成密密麻麻的水網,形成一片溪流處處,花木清幽的奇景。


    此刻神州大地正直仲夏,然而雲麓島上卻是處處桃花盛開。


    在那些交錯的水道邊,零零散散露出不少簷角,有落英遍地,綠葉堆積,靈獸嬉遊,芳草菲菲。


    葉青籬幾乎就要不知道在哪裏落腳才好,她遊目四顧了一圈,見東邊一條寬闊的黃泥小路邊上斜立著一塊石碑,便降下水藍雲舟,直往那處飛去。


    眼看就要落腳,葉青籬心中卻忽然生起一分警兆。


    她心頭一動,隻見四下無人,先前飛過來的印晨也不見了影蹤,而空氣中暗暗浮動著幾絲隱晦的不協調。


    葉青籬反而彎了彎唇角,微微一笑。


    形如竹葉兩頭尖翹的水藍雲舟快速在她腳下縮小,然後飛入她的袖中。她一腳踏在黃泥小路的最前端處,但見身前是小島秀色,身後卻浮空臨虛,隻如萬丈深淵。


    輕輕巧巧地踏出一步,葉青籬的目光落向左前方,腳下步伐錯落,卻是穩穩當當,分毫不停。


    她仿佛聽到了有人強自屏息卻又失控地深深吸氣的聲音,也仿佛感覺到有數對古靈精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葉青籬不動聲色,隻是抱著魯雲悠閑地向前走去。隨著她離右前方路旁的石碑越來越近,那石碑上用雲篆書寫的“雲麓”二字也清清楚楚顯現在她眼前。葉青籬的腳步忽然就是一頓,然後她就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後輕輕鬆了口氣。


    她的唇角又往上翹了翹,幹脆就站在原地,緊盯著石碑上的“雲麓”二字細細欣賞起來。


    這二字乃是雲篆所書,這種古老的字體葉青籬此前才在漣漪留下的那本《乾坤洞玄琉璃心經》上看到過,後來她還定下了通過學習現今通用的修篆,以通曉雲篆的計劃。隻不過近來各種麻煩事件一件接一件地壓得她無法空出時間來執行這個計劃,此刻在玉磬書院中看到由雲篆所書之界碑,她心中倒別是欣喜。


    隻見這“雲麓”二字深刻在摸約兩尺高的淺黃色石碑上,石碑的形狀頗不規則,表麵帶著歲月風化的粗糙。唯正中兩個朱砂大字筆畫飛騰,猶似龍蛇奔走,又仿佛風起雲湧,大霧蒸騰,忽忽然竟叫人如飛九天,如臨碧落。


    葉青籬原本還隻是抱著欣賞的態度站在局外觀看這二字,心裏總是留著幾分餘力注意周圍。然而不自知何時起,她的神情忽就由隨意悠閑變得專注起來。


    雲麓島上透亮的天光映在她臉上,照得她秀眉青黛,長長的睫毛根根清楚。一雙墨瞳仿佛是落入了水天雲色之中,倒映了無數風華,隻在光影交錯間來來去去。


    不知不覺中,葉青籬伸出手,欲待虛虛地臨摹那“雲麓”二字。


    “不可!”忽然有驚唿聲自她身體左後方響起,一道勁風就撲打過來,直取她微翹的右手中指。


    葉青籬雖然是一副神遊物外的樣子。然而這似醒非醒之間。她的手指卻是輕輕一彈!


    隻是這般輕彈慢揮,她的指尖卻驟然放出一股沛然巨力,猛地將那股勁風疾速反彈出去。就有一聲驚訝的悶哼響起。然後是幾道或稚嫩或清朗的聲音交錯著說話:


    “咦?”


    “小秋,你沒事吧?”


    “她這是個什麽招數?”


    “喂!葉師姐你快走開!”


    最後那一句話音還沒落,刻有“雲麓”二字的界碑上忽然就放出一股猶如巨浪翻滾的水藍光芒,猛地向著葉青籬狠狠拍打過來!


    “葉師妹!”印晨的聲音終於響起。他遠遠地從小島深處飛過來。


    隻見數道遁光縱橫而來,不止是印晨。雲麓島上修行的弟子幾乎盡數被驚動。


    眼看著葉青籬被界碑上憑空倒灌而來的巨浪擊中,她整個人淹沒在水聲轟隆的浪花中,距她最近的幾個人還在懊惱:“完了,這下非被刑堂的幾個老家夥治死不可!”


    就見水光中忽有一道青色身影猶如滑魚一般輕巧地翻身騰出。隻是一瞬之間,她就折身、翻滾,衣裙翻飛。自水中衝天而出!


    大浪不依不饒地席卷過來,她在空中空翻了一個筋鬥。前腳掌輕輕踏在浪尖上。大浪行走她也行走,大浪翻騰她仍是行走,那看似兇猛無比的巨浪到了她的腳下卻仿佛成了一個隻會賭氣跳躍的頑童,不論如何呲牙兇惡,竟不再能動搖她分毫。


    葉青籬哈哈一笑,腳尖一踢,在她腳下的巨浪就硬生生地憑空矮了一半。


    她又向下一壓,那浪花便在她腳下一截截縮小,最後隻如從未出現過一般,倒卷著直接沒入虛空,落迴石碑當中。


    等葉青籬再次踏在實地上的時候,她已經是一身幹爽,而周圍地麵上也不見點滴巨浪來襲過的痕跡。若不是空氣中任然隱隱殘留著仿佛來自洪荒的靈力氣息,眾人甚至都要以為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這一切說是發生在電光火石間也不為過,等葉青籬遊目四顧,將周圍所有人的形貌全部收入眼底時,眾人驚愕的神情也恰都收斂起來。


    迎麵站在葉青籬身前十丈處的印晨朗聲一笑:“葉師妹真是來得好快,這邊眾位師兄弟師姐妹想必你大多都是不認識的,我來給你介紹如何?”


    這個時候,站在葉青籬身後左側方的幾個人也紛紛越過了她,從她身後站到了她的正對麵去。


    葉青籬一眼打量清楚,倒是從這些人所站的位置看出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比如說,這些人大致分了三個方向站著,看起來也是各成派係,親疏有別。站在她右前方的是齊世英等人,這也是葉青籬從進入雲麓書院起,接觸最多的幾個人。


    先前葉青籬在生死門中時,魯雲在外麵聽林掌院逐一叫過他們的名字,這時候就很是默契地給葉青籬指出來。


    略過一開始就知道名字的齊世英和齊子明姐弟兩個不說,另有一個叫薛浩的青年男子,看年紀是二十出頭,其長相甚是平凡,但那眉宇間掛著股英氣,倒也卓有幾分不凡氣勢。


    “那個縮頭縮腦的小家夥叫白樂之。”魯雲趴在葉青籬懷裏,劃拉著爪子嘀嘀咕咕。


    白樂之身高不過四尺,看年紀是十一二歲,臉蛋兒清清秀秀的,皮膚偏向健康的麥黃色。此刻他正微偏著嘴唇,有些不情願地打量葉青籬,那動作要說縮頭縮腦倒也算不上,魯雲是誇張了。


    “那個挺漂亮的小丫頭叫楚妍依。”魯雲又指向正倚靠在齊世英身邊的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童,那娃娃確實漂亮得很,她的肌膚猶如上等白瓷,大眼睛小紅菱嘴兒,看起來不似真人。倒似是畫像上的小福娃娃。


    “那個是水鴻慶。”水鴻慶十*歲年紀,一臉的冰冷淡漠,雖是跟齊世英他們站在一起,卻又隱隱地與他們拉開了距離,仿佛很不合群的樣子。


    “那個笑得很傻的是陸正永。”陸正永的年紀看起來要比白樂之稍大,十三四歲模樣,半大少年。身板兒硬挺。他唇上仍有些絨須。臉龐的線條消瘦,一雙眼睛很是明亮,嘴角邊上卻帶著十分明顯的浮躁之意。


    魯雲一溜介紹過去。葉青籬將所有人都記在心裏,一邊對印晨笑道:“如此多勞印師兄了。”她又團團地向眾人行了個禮,“我是昭陽峰弟子葉青籬,見過各位師兄師姐。師弟師妹。”


    “葉師妹忒多禮節。”印晨笑了笑,先介紹站在最中間的那一群人。


    印晨也在中間那群人中。他左邊是一個身材比他略高半寸的少年。這少年也是一襲白衣,遵從古劍修的規矩,在背後縛著飛劍。


    與印晨的纖長秀美不同,這人的氣勢挺拔軒昂。一雙劍眉好似浸在深層玄冰之下一般刺骨鋒利,唯那雙目靈活如星火,消減了他整個人的冷硬之感。又叫他顯出幾分寒山峭壁般的俊秀來。


    “這是江寒。”印晨微微一笑,他與江寒並肩而立。兩人一個明秀如春光,一個凜冽似寒冬,雖是風采各異,然而不分軒輊,卻如一幅極美之風景。


    “這個胖子叫陶鐵。”他又一拍右邊一人的肩膀,將他向著葉青籬推了推,“葉師妹,這家夥是個老饞蟲,肚子就跟無底洞似的,他要是知道了你的手藝,一準就沒日沒夜地纏著你給他做飯吃,你可千萬別讓他知道啊!”


    說著話,他還頗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


    葉青籬哭笑不得,印晨這個促狹鬼,這話說的真不是個東西。


    陶鐵整個人圓乎乎白嫩嫩,就像個粉團團的包子。他比印晨矮半個頭,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印晨說他好吃,他也就笑嗬嗬地對葉青籬說:“葉師妹,要是有時間,咱們多多交流做飯的心得。”


    說著話他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包子臉,那淡眉毛、小眼睛,再加上他胖墩墩的身材,整個人組合在一起不顯癡肥,倒顯得十分憨厚。


    站在最中間的,卻隻有他們三人,葉青籬對陶鐵笑著點了點頭,隱隱感覺到,這三人在玉磬書院的地位很不一般。


    “這小家夥,叫洛邑秋。”印晨忽然伸手向右邊一指,那邊站著的四個人卻全是年紀最大也不過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少年們。


    其中個子最高的那個正皺著一張小臉,蹙著眉毛看著葉青籬。


    他的小身板勁瘦,下巴帶點瓜子形,尖尖的,上唇稍薄,下嘴唇略厚些許,卻是十分倔強的模樣。


    印晨一指他,他就老實不客氣地對葉青籬說:“喂,我們布置了很多空雷子在那裏,為什麽你一個也沒踩到?”


    “哪裏?”葉青籬迴手一指身後,笑眯眯地對他說,“你是說這路上有很多空雷子嗎?”


    洛邑秋半點也沒有暗射陷阱被曝光的羞愧之感,反而昂了昂頭,很是氣憤地說:“沒錯,就是那個路上,我們按照七十二地煞的方位在這路上設了一個空雷陣。這個陣法隨時辰變化而自由變化,為什麽你一路走過來一個也沒踩到?”


    葉青籬微一揚眉:“你問為什麽?”


    洛邑秋緊緊盯著她,點頭。


    葉青籬唇角往上一彎,右手輕抬,五指在空中輪番一彈,好似是撥動了冥冥中某根靈動的絲弦一般。


    隨著她手指的動作,她身後的黃泥小路上忽然聚來小小一朵烏雲。這烏雲剛一成形,就簌簌落下雨滴,稀疏的雨滴,七十二顆水珠,一顆不多一顆不少,就在眾人灼亮的目光之下,恍若無聲一般輕輕落到地上。


    然後是雲收、雨散,緊接著便有一串密集的悶響炸開在地上。黃泥小路上翻出七十二個淺坑,那些淺坑黑洞洞的錯落排列,仿佛是一張張充滿了嘲諷意味的小嘴。


    “你們的這個空雷陣設置得太過粗陋,我為什麽要踩到?”


    葉青籬淡淡一笑,目光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很滿意地看到了這些天之驕子的神情俱有細微變動。


    洛邑秋的小臉一垮,抓了把臉頰邊的亂發,忽然咬牙道:“好,技不如人,我這次認栽,不過我以後還會再找你的!”


    說著話,他將腦袋偏向一邊,又將被擋在自己側後方的一個小小少女讓出來。


    這小姑娘不過十一二歲年紀,巴掌大的小臉,眼睛像月牙兒一般彎彎的十分討人喜歡。她的神情卻有些怯怯,先是偷瞧了印晨一眼,印晨便笑道:“這位師妹叫燕雨,也是今年才進的玉磬書院。”


    燕雨縮迴落在印晨身上的視線,又怯怯地看向葉青籬,捏著自己的衣袖,小小聲問道:“葉師姐,你知不知道雲麓界碑是不可以碰的?”


    “我原來不知道,現在自然是知道了。”葉青籬看她模樣討喜,也放輕了聲音對她說話。


    燕雨月牙兒般的眼睛裏閃爍著好奇光芒,又瞟了一眼印晨,仍是怯怯地問:“葉師姐,印師兄沒有告訴你這些嗎?”


    印晨臉上的笑容當即就是一僵,葉青籬笑盈盈地說:“許是印師兄記性不好,自己也忘記了吧。”說話間,她的目光又若有深意地在燕雨身上溜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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