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開著車,姥爺坐在副駕駛,我和母親坐在車後座,老姨則開著車跟在我們後邊。


    姥爺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錯,迴去的路上,看著他那滿臉的笑容,看著他那始終望向窗外的樣子,看著他那不停打量著窗外風景的神色,看著他那一臉迴歸自由的喜悅。


    是的,這是出院帶來的幸福,是出院帶來的興奮,也是出院帶來的滿足。


    但是……


    這輛車開往的方向真的是快樂嗎?


    姥爺還並不知道二姥爺逝世的事,母親和老姨也還遲遲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去告訴姥爺,又或者應該說,根本就沒有時間去說。


    車子在沈陽市區內輾轉了大約半小時後,終於開上了高速,上了高速之後車子也平穩了許多,姥爺一邊看著窗外的景色,一邊不時和母親說上幾句話。


    而我則沉沉睡了過去。


    在半夢半醒之間,我隻覺得自己的右手一直在不停的痙攣,似乎是工作的原因給自己的手上肌肉群帶來的那份疲憊感,一直沒有徹底消失,也或許是因為積勞成疾的原因,導致了我的右手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母親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麽,在我睡醒之後還半笑不笑的問我這手是控製不住嗎。


    我沒有迴答母親的問題,並不是不想迴答,而是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但我睜開迷茫的睡眼時,窗外的景色依舊是在高速上,車子似乎是一直在行駛著,一直在向著那個既定的方向行駛著。


    或許是因為時間太長了,又或許是因為姥爺的傷口處,因為久坐有些不太舒服,他應該是下意識的向母親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們還沒到燈塔嗎?”姥爺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疑惑和一絲糾結。


    “沒呢……”母親迴答之後,突然覺得這個答複有些不妥。


    “爸,今天天兒不錯,我們帶你走走去。”說完這句話後,母親又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這句話也不太妥當。


    “爸……我二大爺走了……”終於,在內心經曆了不知多少思想鬥爭之後,母親還是將事實告訴了姥爺。


    先是沉默,良久的沉默,之後是輕微的啜泣聲,這啜泣聲被逐漸的放大再放大,姥爺似乎已經盡全力在控製自己的聲音了,但他還是控製不住了。


    明明剛剛出院對他來說應該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應該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他卻突然在這開心之上迎來了一件令他傷心的事情,而這件傷心的事情與那件開心的事情相比,二者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姥爺的心情再次平複下來之後,姥爺才又問起了母親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母親一邊平靜的迴答,一邊將什麽時候出的事什麽時候開始辦理的後事,都一並詳細的和姥爺說了出來。


    我這才想起來,昨天一整夜姥爺似乎都沒有睡好,當然,昨天晚上我也沒有睡好。


    如果說我沒有睡好覺,隻是因為昨天晚上心情有些複雜的話,那姥爺沒有睡好覺,可能就是這家裏人之間的心靈感應吧,那份親人突然離去的感覺,哪怕相隔甚遠,也依舊會察覺出來吧?


    我甚至不敢繼續向下想去,甚至不願繼續想,在我的心裏,我其實隻希望姥爺能平平安安的,能開開心心的,但今天此刻,這個想法顯得蒼白無力。


    車輛還在向前行駛著,還在不疾不徐的開著,隻是目的地越來越近了,隻是這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越來越近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車子終於駛離了高速,開進了一處院落之中,這處院內有著一個看起來相當宏大的建築,這建築高大無比,占地麵積也很是廣袤。


    可惜,這是一家殯儀館。


    車子順著正門兩側延伸而下的斜坡一路開了上去,緩緩停在了殯儀館的正門前,母親趕忙打開車門下了車來到了副駕駛位置準備扶著姥爺下車。


    老姨也從後麵趕了上來,就在姥爺雙腿挪出車門準備借力站起時,母親和老姨趕忙一同借力攙扶住了姥爺,但即便如此,在踏入殯儀館正門的那不過幾步的距離,姥爺甚至都幾次差點跪倒在地。


    但我知道,那不是他不能走,而是現在的他走不動……


    那沉重心情的壓迫,那大病初愈的興奮,在這一刻,在這悲喜交加的時刻一切都像是沒有作用一般,此時此刻的姥爺的心裏隻有一種想法,去看看他那位已經長眠的哥哥。


    那從門口到房間不過是幾十步距離的路程,在母親和老姨的攙扶下,依舊走了足足五分鍾,那是不願意麵對現實的緩衝時間,是不願意接受事實的磨合時間,也是給自己喘口氣的時間。


    直到走進屋內,直到看到了整間屋子裏所有熟悉的麵孔,以及那整間屋子中央那四周布滿了鮮花的水晶棺時,姥爺才又一次垮了下來。


    他顫抖著雙手,顫抖著身體,顫抖著落淚,顫抖著坐在了棺旁,顫抖著撫摸起了那已經冰涼的……棺,而並非是那棺內的人……


    母親和老姨早已紅了眼眶,姥姥早就在這兒了,在看到她的時候,她的雙眼也同樣紅腫,而我,也在極力克製著自己的眼淚,不讓它奪眶而出。


    這些親戚們都還是老樣子,這些親友們也都還是熟悉的麵孔,隻不過,一個人的離去帶給了所有人一份悲傷,這份悲傷與其說是突如其來,倒不如說是讓人難以承受。


    在姥爺將自己的情緒釋放的差不多了之後,母親和老姨又上去扶起了他,姥爺的情緒明顯低迷了太多,他一邊詢問著親戚們具體的事情,一邊詢問著自己這位哥哥究竟是什麽原因走的。


    原來,是肺癌,原來,有些絕症哪怕是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也是難以醫治,醫者難自醫,這句話究竟是一個道理,還是一個事實呢?


    我並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因為姥爺的身體原因,誰也沒有打算讓姥爺長時間久留在這兒,在一眾親戚的簇擁下,我們一起把姥爺扶迴了車內,我們和親戚們揮手道別,姥爺顯得依依不舍。


    他其實真的很想多待一會兒,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待在這兒隻會徒增別人的負擔……


    我們離去了,向著坡下駛去,身後是親戚們揮動著的手,我們也同樣向他們道別,就像,都不想和彼此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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