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一世,命如草木,或枯或榮,歡悲隻在俯仰間,但生死皆同。


    當薑鳴站在梅家府宅前,神色惆悵地陷入深思,江湖縱是無情戲,但總還不清這些人情債,既然還不清,他又怎麽一走了之?


    “那薛不易,可否幫我?”


    黃昏時刻,一道人影躍上馬背,疾馳出城門,黃塵如煙。


    薑鳴遠遠地望見那處竹林,其中一縷炊煙嫋嫋飄散,清幽而寧靜。據梅寬所說,傍晚時分應是那薛不易在做飯食,他沒有侍人,即使是飲食這類瑣碎的事,也必親力親為。


    薑鳴勒馬竹前,苦笑道:“這聖醫倒也是極有氣節,隻是這隨心隨意的救人習慣,倒是難為我了。”若不是這種低頭求人的事,薑鳴可能會選擇直接將之綁迴去,但偏偏隻能恭恭敬敬地請,不然萬一惹得人家不高興,縱然人命關天,也請不動這位大神。


    重新換上了一身水墨色的長袍,顯得與竹林幽居的格調不再突兀,他提著幾兩桃花酒,拄一根竹杖,輕叩那簡陋的屋門。


    屋中人正在炊食,聽到這吵嚷的敲門聲,不耐煩地喝道:“門又沒關,想進來就進來,不進來就滾開。”


    吃了一鼻子灰,薑鳴苦澀地走進屋去,望著彎腰生火的頭發淩亂的老者,躬身道:“晚輩薑鳴,特來拜訪……”


    “好了,老夫不管你幹什麽,想坐就坐,別打擾我生火。今天怎麽了,我就不信把這團火沒辦法。”老者怨懣地低聲謾罵,不得不說,這人的脾氣真的極為世俗。


    薑鳴將桃花酒放下,走過去拿起一些細柴棍,道:“前輩,讓我來幫您生火吧,我帶來江城有名的桃花酒,您可嚐嚐味道。”


    老者一愣,也沒有拒絕,先前也有一些有求於他的人這般做過,但他的脾氣卻不是一點小恩小惠能磨平的。


    “小子,給你半刻鍾,再把地上的竹筍給我做成菜,這可是我挖了半天的收獲,別給我浪費。”老者說完便坐在了一旁的藤椅上,掀開酒壇的蓋子,自酌自飲去了。


    薑鳴見老者也不客氣,隻得放下身段去處理竹筍,拔殼洗淨後開水焯熟,又撈出大火翻炒,這道工序對於薑鳴來說極為熟練,他也自小懂得些烹飪技巧,雖不至於做得如何美味,倒也足以成為下酒菜一嚐了。


    “慢了些時辰,不過這桃花酒還不錯。嗯?這竹筍做得比我的手藝好啊,不過還是難吃。”老者邊吃邊喝,也不理睬站在一旁的薑鳴,吃完後便道:“屋後有柴,我今天累了,你去截成半臂長的柴塊。還有,我水缸裏的水也差不多沒了,幫我去裝滿吧。當然,我要的是這後山上最高的峰頂中的泉水,屋裏有專用的水桶,要是用別的水桶,我能嚐出味道來。還有,屋裏有一株赤紅參,現在就加入鼎爐中熬,要加入十八次三兩水,藥汁剩下半兩左右才可再加水……老夫先打個盹。”


    安排了一係列事物,老者便走進了另一間狹窄的屋子裏休息了,薑鳴還想要說明一下他的來意,卻發現老者絲毫不在乎,完全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哪有這麽容易的事?怪不得其他人都請不動,這位醫聖的脾氣倒真是與一般人不同。趕緊做吧,這工作似乎並不簡單。”


    薑鳴隻找出一柄紅鏽積滿的砍刀,砍柴時往往要動用揮戟砍人的十二分力量才能達到一般砍刀的效果,雖然屋後的柴的總數並不多,但砍柴效率卻是極低。他又將赤紅參扔進了鼎爐,卻發現要將三兩水熬成半兩水並不容易,即便時時燒著大火,也需要大半個時辰,而且鑒於老者在精度上的要求,每隔半個時辰薑鳴就要前來察看。另外就是往水缸裏打水的事,水缸並不大,但木桶卻是個漏桶,即便他想辦法修補了一下,每次仍然隻能提迴小半桶水,而且因為要在半個時辰內迴來,隻得來迴都奔跑著。隻是這般下來,他的體力消耗的極快,兼之又在夜晚,行路與砍柴極為不便,一夜辛勞,已渾身疲軟。


    約莫清晨時分,老者似乎起床了,慵懶地在屋子前習練著一套不知名的拳法,仿佛沒有看見薑鳴這個人似的。


    薑鳴這時已將柴劈好,水缸盛滿,赤紅參仍在熬煮最後一遍,便抽出空來,躬身笑問道:“前輩,再過半個時就熬好了,不知今日可否隨我去救一個朋友?”


    老者不語,兀自打拳,仿若未聞。薑鳴隻得又道:“前輩,可否救我朋友一命,隻要您有要求,小子定會盡力實現,還請給我個機會。”


    老者停下了拳法,眼睛微眯,冷哼道:“憑什麽?天下那麽多人,每日都有人死去,若是我都要救,什麽時候才能過自己的生活?我隻是個求清靜的人,不想管塵世中事,你跟我沒這麽熟,別想拿什麽人命關天的理由來壓我,你拿不出我要的,我也不會幫你。什麽砍柴、挑水都是你自願做的,我可沒逼你,更沒欠你什麽,不要在我耳邊嘰喳,擾人清靜!”


    薑鳴也不生怒,為老者斟上一杯清茶,放於桌上,仍然蹲在鼎爐旁邊看火,口中卻隨意地說道:“前輩,你應該也並不是表麵這麽無情吧?自從我進入這片竹林,就看到一種簡約與清幽氛圍,我原以為前輩是陶冶情操的隱士,於是換了一身符合山水風貌的衣裝,帶了一壇暗通自然的桃花酒,隻為讓前輩覺得並不是太過突兀。”


    “但是,我想得卻並不對,您的屋子雖然打掃得極為整潔,但是自己衣著卻分外邋遢,並不像是那些放浪形骸的文人作風。直到我注意到屋後竹林的一堆不起眼的小墳,您不論是喝酒還是早晨練拳,都麵朝著這個方向,麵色惆悵似有所憶,想必前輩也有一段難訴衷腸的往事吧。”


    “挑水的桶壞了,你也沒換新的;砍柴的砍刀鏽了,您也沒有打磨。我注意到您衣服頸口繡著的工麗的字,也因此算是有了我自己的理解。衣不如舊,人不如故,前輩放不下的,始終是過去。於是人愈慵懶卻不忘記整理房屋,人愈易怒卻仍留著舊物相懷念,思念至深,也為心結!”


    老者卻沉默了,他望著薑鳴,腳步輕移,瞬間便來到薑鳴身前,一把掐住了薑鳴的脖子,薑鳴隻覺得瞬間勁力全失,在這般禁錮下,掙紮都不是易事。


    “果然,前輩並不隻是個醫聖,這般勢力起碼都是地位境界了吧。”薑鳴艱難地唿了一口氣,苦笑著道。


    老者凝望著薑鳴,隱約從薑鳴眼中看到了十數年前的故事,一場暴雨衝洗過後的院落,一名身著素裙的女子轟然而倒地,她的嘴角溢著血沫,眼眸中泛著溫柔的漣漪,她在生命結束的前一刻,輕啟紅唇:“我終究不能成為你的一生情侶,但我自從愛你便藥石無醫,至此,你的心中應該有我了。”


    老者苦笑著鬆開了鉗製薑鳴的手,轉過身去,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笑到情深,已止不住淚湧。他的悲歎終止,隻剩下那哽咽的呢喃:我縱成醫聖,卻也救不了你,救不了,救不了……


    薑鳴急喘幾口氣,忌憚地望著老者,道:“前輩,小子無意冒犯,隻是我的那個朋友如今身中劇毒,隻有前輩能救治,若是前輩能出手相救,小子感激不盡。”


    老者自嘲道:“罷了罷了,今日便幫一次吧,連個毒都解不了,還說什麽醫聖?”


    這日,薛不易出竹林,救江城梅雨,百針祛毒,活人命於危淺,醫聖之名,震驚一城。


    這座城池是醫道的聖地,兩位醫學造詣名冠天下的人物先後在此定居,如此百年間,兩族之人切磋比試已為常事,坐而論道更是一種弈勝手段。眾人所知的是,他們一族姓薛,一族姓秦。


    薛家這年有不世才,十歲便能遍識藥草,凡人所見無所不知,至於草之醫理屬性,能娓娓道來而未曾有誤。至年十五,能治四十年老醫所不能之頑疾,並非一例,為人頌為醫道天才。至於二十有三,醫有大道,名望蓋一族,無人敢與坐談醫理。城人傳“醫道容易,唯薛不易”。


    這日天陰,濃雲壓頂,一名青袍女子慢入薛家旗下的醫館,指名道姓要見薛不易,小廝攔不住,便領了進去。卻不料這青袍女開口便是辯論醫理,薛不易一一道來,應題過百,女子又問道:“赤紅參性寒,生於高山寒泉與冰棱岩罅之地,五年生根,五年生株,五年開花結實,花開鮮紅,若不能在七日內采掘,必然引來鷹隼蠶食。敢問先生,赤紅參生為何意?醫性為何道?”


    薛不易沉思半晌道:“赤紅參能解火傷肝脾之毒,乃水火相合之理,陰陽交融之道。”青袍女子搖頭,示意薛不易再做解釋。


    薛不易再沉思,又道:“參雖赤紅,但生長十五年,深聚寒性,凡所用藥,必用滾水反複沸煮十八次,每將三兩水熬成一兩水方可再添水,且大火不歇,停則藥性散失,用藥之法苛刻,故醫者不易用也。”


    青袍女子道:“非也非也,赤紅參可不需要先生這般為它正名。我知此參乃占卜之物,生而鮮紅,必惹鳥獸食之。內斂之物,豈受掘根之痛?內心寒冷,能解火毒,陰陽相濟卻並非是平衡,此參活之尷尬,奈何反複煮沸,卻不能殺滅其冰寒!由此看來,內裏濟合雖是醫中巧術,但所用之人必將沾染冰寒之毒,與先前之症無二痛苦。”


    薛不易細細聽來,深有所悟,次日便關閉了醫館,往山中歸隱去了。同年,城池之上的魔宗之人強征各地醫者,薛秦兩族盡為所征,去者無一人還。薛不易因在山中研究醫理,於是幸存一命。蓋“參本鮮紅”同“木秀於林”之理,青袍女子先見則明!


    薛不易遊曆名山大川,遍尋奇花異草,頗有為晉升醫中聖道之功,至於才學堪稱大家,未嚐有不解之症。


    一日,他在路邊看到一女子伏地,善意施救,卻未料到這女子便是多年前醫館中問道的青袍人。他抱起她,有些慌忙失措。她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緩緩睜眼,亦有些驚訝地看向薛不易,聲音低弱地說:“我自小便有火毒之症,以往憑靠藥物壓製,漸漸地身體有了抗性,現在終於是徹底爆發了。”


    薛不易這時才想起為她把脈,他作為經驗老到的大夫,輕鬆地查探出她身體中的端倪,但他的眉頭卻也開始緊皺起來。他抱起軟癱在地的女子,輕聲道:“從現在起,我是你的大夫,沒有我允許,你不會死去。”


    若是在以往,薛不易說出這話,無人不會信服,但偏偏對於這個唯一勝過他的女子,連他都覺得自欺欺人。女子沒有說什麽,嘴角漾著淺笑,似乎是接受了。


    薛不易為女子熬煮了一係列名貴的寒性頗重的藥,又為之用特殊的針灸之法引導,在征得女子同意後去除女子的衣衫日日藥浴,本來站在閻王殿門前的女子竟然又恢複了過來。


    她能像常人一樣閑遊,也能同薛不易嬉鬧歡笑,竟像是真正的醫聖一般有了起死迴生之效。


    但好景不長,在半月之後,女子身體中的火毒再次爆發,這一次比先前更為猛烈,女子在痛苦中失去了知覺,薛不易甚至都覺得她是真的逝去了。可是他沒有放棄,仍舊找來各種寒性的藥材來壓製女子身體中的火毒,他能想到的不違背藥理的藥材,都成了女子的胃中物與浴中水。


    她又活了過來。這一次她的笑容更為甜美,她蒼白的臉頰卻沒有一絲紅潤。


    你用醫還是善用陰陽調和之法?可是我積攢體內二十多年的火毒,即使最為珍貴的藥材都無法中和。


    薛不易頹然中瘋狂起來:當年你並非來問道,而是來求醫?但是那時的我同現在一般沒用,都解決不了你了火毒。於是你為我闡明醫道之路,避免同那鮮紅的赤紅參?可是,我縱成醫聖,若是救不了你,又如何敢當那名聲?


    女子道:你卻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她自幼聰敏,在族中鮮有人誹,曾以為在醫術醫道無出其右。直到那個叫薛不易的人出現,那是一個真正的天才,值得讓她去追尋他的腳步,她渴望有一日,能以自己的醫道學識坐在他麵前,與他真正地論道。但是她有一身的火毒,火毒不解,她甚至活不過年輕的幾年,遑論是終其一生的希冀?直到她見到了他,他的學識之淵博令她震驚,令她傾服,令她迷戀,但她知道自己短暫的生命經不住辜負。她最終在“赤紅參”的無解答案中黯然退去,想著,若是以後他成了真正的醫聖,該能解了她這一身火毒……


    薛不易跪在地上痛哭起來,她勸解不住,也在一旁黯然落淚。


    次日,薛不易帶著羞紅笑靨的女子在山中拜堂成親,女子不肯,他便死纏爛打地乞求,兩人終究是在荒遠無人的山川的見證下,結為了夫妻。隻是這個名分,遠沒有他們想得那麽長。


    女子姓秦,跟薛家相對的那個秦。除此之外,女子再沒有說什麽,他們本來就是同根相依的醫理大族,如今卻隻剩下兩人在此山中隱居。


    薛不易每日除了與女子閑談玩笑,其他的時間便去山中采藥,便在房中研究古醫術。女子也做起來了賢妻之事,理家掃屋,為丈夫做飯,日子過得十分溫馨。


    這一年,女子火毒發作了十三次,薛不易救了她十三次,但終究還是沒有成就醫聖之名,終究還是沒有救得她出苦海。


    火毒沒有解,赤紅參的毒也在女子滿足的目光中爆發,從此藥石無醫。與薛不易相守了一年的女子,火毒噬體,溘然長逝。


    我是個什麽狗屁醫聖!


    薛不易帶著女子的遺體,帶著女子用過為自己做過飯的水桶,帶著女子常用來砍柴炊火的砍刀,帶著無盡的思念,來到了這處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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