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死神的墨黑色的鐮刀飛舞而來,在空中短暫停留後劃出一道精彩的弧度,狠狠地劈到了胸膛之上,正如意料一般,刀鋒撕扯出噴湧的鮮血,就像殷紅色的綢帶,倏然衝出而又猛地落下,染透了這一片荒瘠的大地與布滿青苔的山石。


    別無其他結局,他的瞳孔緊緊收縮,他的雙手無力的垂落,因受大力衝擊他的身軀被砸出去三四米,那種硬生生地墜倒在地上的厚重聲響渾濁不堪,反而是胸膛傷口撕裂血液漫出的汩汩聲顯得清脆,可他聽到了嘶啞的幾乎要將喉嚨掙開的哭喊,比山崖驚走的老鴉的哀啼要動人的多。


    我是死了嗎?或者說是真的死了嗎?一個生命的凋零並不值得惋惜,但一個還未綻放便將衰死的生命就太過傷痛了。他懷揣著對新生活無限的憧憬,仰望似海一般無垠的天空,無數次感歎生之艱辛與命之平凡,他好像就是一隻在危牆上蠕動的小蟲,朝不慮夕而歲無飽露,在這座浩瀚的大千世界,無論生死都激不起半點漣漪,他被淹沒在平凡的領域中,享受著掙紮著。


    可能數十年後會有人為我焚香奠酒的。他想。


    “轟隆隆!”一聲悶雷突響,似要震破人的耳膜,那一縷身死後的精神尚未消散,在模糊之間被這雷動又轟入軀體,薑鳴的臉龐盡管沾著幾道未幹的血跡,但不難看出那一抹漸漸迴複的紅潤。


    耳畔繼續傳來雷動之聲,那雷聲愈加頻繁,漸漸地連接成仿佛人音的悶哼聲,然後聲音越發清晰,竟真是宛如洪鍾的人聲。


    隻聽得其聲道:“公無渡河兮,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兮,其奈公何!”


    “嗯?這應該是地獄了吧?”薑鳴隻剩下一縷精神聽到這浩茫的人聲,竟有種失神與震動的感覺,而這感覺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他真的死了嗎?


    “若是說你沒死,你會信嗎?”


    “誰?”他分明聽到有這樣的聲音在迴應他思想裏的疑問,這又怎麽可能,即便是鬼魂,也沒有這種能力吧。


    “哈哈,你甘心就這樣死去嗎?你願意背棄摯交和誌向嗎?”


    “在曆史長河中,每天都有生靈化成塵埃,湮滅於平凡中,聖人仙神,帝皇猛將,誰又能看得清生死,輪迴之路上不會缺少誰的往來,隻有它,不必經曆這些。”


    薑鳴此時又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但總對那無名聲音中的特殊事物或者生靈充滿好奇,如果沒有生死,又將是怎樣的天地?


    那道聲音又道:“沒有生死又如何?如果為了永生而失去愛的人,那麽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如果為了永生而將自己變成無痛無感的幹屍,那麽存在又有什麽道理?”


    “南有樛木,葛藟纍之。樂隻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隻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隻君子,福履成之。”


    “終究是一場夢,一場醒時盡為飛花的夢。可是,可是我願意為此付出所有,生便同依,死也同塚。”


    這道聲音在慷慨激憤過後,久久的沉默,薑鳴也不再有何多言,他甚至也感到那種生死盡滅的絕望了,絕望是由於不能相隨,而蒼天不曾饒恕誰。


    “我現在給你重生的機會,你願意重走苦行路嗎?”這是隔了很長時間後的聲響,仿佛聲音的主人想通了什麽,語調間竟是除了冷漠還有一絲希望。


    重生便是活過來,去麵對未盡的戰局,去繼續自己慘淡的人生,去迎接未知的將來。薑鳴原以為自己在慷慨抵抗欺淩時便無活著的機會,命運將生死切割成兩半,而他此刻便是身處其邊緣,“生之可貴,可以安身。死之可懼,也如傾覆”,他是否能重新操守當初的誌願大步而行?或是在以往難解的糾結與不甘中縮守平凡?之所以太多的人不敢麵對這個問題,便是在於人命淺淡而歲月深重。


    以往他也隻是安守本命地過著平凡的生活,在這個渺小的封閉的山鎮裏日出而作,他並非技藝巧妙的木匠,僅僅隻是做些修理木製家具和製作桌椅來謀生,比起那些經綸山河的治國者與神通蓋世的江湖前輩,便是螻蟻般的存在。他向往那種崢嶸而有意義的生活,他不應該隻是為了自身的飲食而勞碌,而更應該做出能對其他人有幫助的事。他時常有流入江河的慨歎,他偶爾會憎惡自己普通而無半點長處,於是他拚命尋找鄰家看不懂的古籍來擴展視野,努力地鍛煉身體以致強壯,他用汗水與忙碌來抵抗平凡,為了證明他不向規矩的命運低頭!


    現在,仿佛一切都沒有變,生死何懼乎天命!他走的每一步都有痕跡,當他握起抵抗的刀,便從沒有後悔揮動,若是還能站在敵人麵前做他們的敵人,他必然會喊一句“蒼陽白塗,吾必尋之”。


    薑鳴恍惚入了夢,醒來時不過是幾分鍾後,鍾家幾名護院將木青嵐四人逼至絕壁邊上,勝局仿佛已定了。


    當薑鳴在眾人的目光中再次站起身來,驚恐與幸喜依次滑過幾人臉龐,似乎絕望末路不再是末路。當然,不會有人知道薑鳴經曆了何種恐懼,也不會有人猜的到,殺人幾命,比割稻草還要簡單。


    ——


    薑鳴臨風站在高崖邊上,望著高遠的天空沉默不語,他的內心會因為感情而震動,於是他不平靜。


    能讓他涅槃而生的神通施予者必不平凡,當他腦海中閃過一幕幕宛如記憶碎片的畫麵,他的眼角終於含滿了淚水,那不是他的故事,但“惻惻一字,痛人心血”,旁觀者又怎能體會當局者之痛之十一?


    薑鳴輕輕按在自己左胸膛上,心髒在有規律地搏動,他已是恢複了平常人的身體特征,但他卻對生死看得更淡了一分,不為殺伐,不為風月,隻因為看到了身體中隱藏的那個人。


    他的名字叫夜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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