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三年,馬卉坡上死了一女人。


    那女人死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當時在場的人見著她,隻覺如太陽般刺目,絲毫不敢直視。為首那人就地將她埋葬,萬馬奔騰後,地上連新挖出土的顏色也分不清了。有老人曾對下麵的小輩感歎道:“那馬卉坡原先還是一座極高的山頭”,他渾濁的眼裏似乎閃過一絲光亮,像是迴憶著什麽震撼的事物,“後來就徹底成了一個坡了”。


    永昌六年,這年中過得很是平常,國家安寧,風調雨順,百姓也有著順順當當的收成。這怎麽看都覺得是國泰民安的模樣。


    隻不過一少年不是很開心就是了。


    少年住在一小城裏,說是小城倒不如稱它是鎮還差不多。東西南北兩條街垂直交錯,直直對著便是那城門口,差不多一裏半的寬度,沿街大多是商鋪。略靠近中間交錯的街口,東南角上便是衙門,不過小城裏從無什麽大事,門口杵著的鳴冤鼓倒染了不少灰。對著的西北角是家酒樓,生意常常興隆,小城人民閑著時就坐在那兒,聽著說書的拍著板,擺著龍門陣,不論是當官的還是經商的,不管身份家世,都湊在一塊侃天侃地,聊海唿北。


    西南角是一藥鋪,裏坐堂那老頭子花白了胡子,他愛吹牛,又扣門,同齡的老人他不敢說,怕戳破;那小一輩的又不肯與他聽;他隻好找那再小一輩的小家夥,可那群小家夥多鬧騰啊,雲啊,鳥啊,蜻蜓啊,一晃就沒了影兒。老家夥隻好買了裹了麥芽糖的小棍,本來一個兩根的他給扯開一人一根,十幾個小家夥就坐在門檻上舔著糖,聽著老家夥擺他以往的光輝事跡,當然大多是聽不懂的,不過這老家夥是不管的,他自說自的,要是有人喝彩,又分給一根糖。幾個還掛著鼻涕蟲的看著大點的孩子得了糖,也跟著哇啦哇啦地叫。


    至於東北角上是一紡織鋪,一女子當著店,據說她男人死在一次搶劫裏,出了城門再也沒能迴來。人們淳樸,對她多多少少有些幫助。店裏沒人的時候,她就坐在簷下,手肘抵著膝支著下巴,溫柔地看著城門,看著夕陽落,看著對街的老人與兒童玩鬧。有好事的老人想與她做媒,她笑了笑,便拒絕了。


    至於這少年,住在西南角的一個小院子裏。西南角這一塊大多都是人們居住的地方,若在天上向這裏望去,隻覺想那小路如蛛絲網般密布。少年才剛滿十六,從小便是一個人過,幼年時是他的爺爺帶大,不過才幾歲時就入了土。能長這麽大還全靠滿城的百姓給他供著,私塾先生是不收他錢的,紡織鋪裏那女子也每年給他裁一兩套新衣,更是吃著百家飯長大。不過少年身體倒是不錯,到現在還從未生過病,惹得藥鋪那老爺子氣花了眼,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少年有時候呆呆的,很少與同齡人玩。下了私塾,就盯著一些不起眼的東西看,看藍天啊,看白雲啊,迴家的路上看人屋頭上的飛簷啊,看光在蒼天大樹切成的點點斑駁啊,看井裏的深邃啊。時常不注意路,一股腦的就絆了個四腳朝天。


    不過小孩子倒是喜歡與他玩,他看天時,他們也望著天;他看樹時,就在樹蔭底下一蹦一蹦的踩著跳動的光點;他看井時,就拿了桶丟下去,合力拽了上來,蹲在地上撅著屁股,看著水在光的反射下蕩漾,一個個伸著腦袋,心想真漂亮啊。


    但還是沒人知道少年他在想什麽。


    小城雖小,但消息還是流通的。據說那說書先生這次出門去捕風,捕著好一些大事件。這一傳十,十傳百,那酒樓生意可好的不得了,座無虛席啊,連那成天在藥鋪旁聽吹牛的小屁孩都吸引了過去,酒樓老板還一人給一根小糖人,這可比那糖棍高級多了,一個個乖乖的坐在說書先生前的空地上,講的激動時,也不管怎樣,小家夥就哇啦哇啦地叫喚。氣得老家夥也跟著哇啦哇啦地叫。


    說書先生看著這麽多人也起了勁兒,拍了堂木止了那喧嘩之輩,灌了一口好酒,講道:“諸位還可知道那道門?”


    底下人左顧右盼,說書人也不惱,緊接著講道:“我大周朝有三教,儒道釋!這是擺在明麵的,底下到還有許多不入流的,法啊陰陽之類。他們大多在歲月流傳中丟失了自己的教義,這也導致各派亂糟糟的,衰落下去了!


    百舸爭流的局麵一去不複返了,但好歹還有那三艘大的撐著場麵,不過在那十幾年前,估摸著正陽至載初年間,道教突然衰落下去,原來據傳言,當年那高宗皇上最後納的貞妃是道教中人,各位都知曉那貞妃是一禍國殃民的妖物,中宗覺著是其緣故毀高宗辛苦造就的大好局勢,於是與高宗商議,傳位後大力打壓道教,時叛亂以平,國家正值興旺之時,儒家佛教借勢大舉發展,原地踏步甚至退步的道教自然衰落了。


    但如今,這世道可不太一樣了,想必在場幾位官場上的客官應當清楚的很!”


    眾人望去,幾個湊在一起坐的官場中人點了點頭,其中為首那位站起來。人們認得他,是衙門裏主事的官員,隻聽他說道:“先帝中宗不日前離世,由太子李順殿下繼位,如今登基,號睿帝,年號稱‘大順’。”


    話音剛落,便在眾人裏掀起了一番聲潮,這消息太令人震撼了,幾天前在他們吃飯擺龍門陣的時間裏,就發生了如此大事。一年輕人叫道:“此後不就是大順一年了?”


    說書人灌了口酒,拱了拱身,說道:“正是如此,此謂是順上加順,但諸位可還知接下來的事?”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幾個性急的開始催促著,說書人也不賣關子,講道:“咱外另有一國······”


    就在滿城人都聽那說書時,一少年還無聊地在家待著,當然不是他對此不關心,事實上說書人的場子他是很少漏過的,無奈的是,他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去路。


    說是什麽的東西,是因為他不知道這算什麽玩意兒。這是一隻半人高的紙鶴,但卻有著活靈活現的鶴的動作與模樣,潔白無瑕。早上飛到他的院子時,還在水缸旁用它那尖嘴去戳水,當然,那紙做的嘴一下子就癟了下去。它站在陽光下,展著翅膀等著嘴晾幹。


    少年心想這智商是被水泡了腦袋吧。


    其實他懂這鶴的意思,這在鶴來後已經表現得很清楚了。


    ——要麽跟它走。


    少年左手背在後麵,手指攏著一把三寸長的紙刀。


    鶴在庭院裏撲哧翅膀,爪子在地麵上一跳一跳的。


    他走到它的麵前,鶴撇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一人一鶴就在這不足一丈的距離裏對望著。


    ——要麽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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