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中祥符七年九月十八。


    東京宮廷,大慶殿。


    趙恆身披絳紗袍,端坐殿朝之上,正色道:“近月國事隱患頗深,表於星宿之象,朕衣食難以常定,宿寢不得安眠,日月無光,隻覺國有破亡之困,廈有將傾之危。”殿下百官聞訓驚恐,紛紛下跪。


    趙恆道:“眾卿平身。”長歎口氣,道:“本朝自大孝皇帝開基以來,已經五十四歲寒暑,其間又有文武皇帝嘔血操勞,遺此太平廣安天下百姓。朕無德無功,持此盈具,履冰臨淵,戰戰兢兢。遙想當年太祖起介胄之中,踐九五之位;太宗沉謀英斷,取太原,伐契丹,開疆之德,拓土之威,朕菲薄慚愧,但先人之業,傳世之基,實不敢有半處怠慢。”百官齊聲道:“陛下聖明。”


    趙恆道:“今日之朝議,實言誡百官之虛妄無恤。夫《大學》有雲:‘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今日朕要問問眾卿家,究竟何謂‘敬’?”樞密使、同平章事寇準道:“迴陛下,《論語》雲:‘敬事而信’,又雲:‘居敬而行簡’,《禮記》中亦雲:‘事君慎始而敬終’。是以君臣肩負萬民之責,委以國事,止於信,行於簡,是謂敬也。”


    戶部侍郎、參知政事丁謂道:“敬者,肅也。《戰國策》有曰:‘敬,德之聚也’。臣子肅而有德,即為敬君;君上肅而有德,即為敬臣。所謂‘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敬為君臣之共本,亦是天下之大同所化。自古而來,凡問德於群下之君,非貴即明,今陛下問‘敬’於臣,更托天降‘天書’、五嶽封禪諸多瑞祥之兆,實主陛下開光武中興之局,建萬年不世之業。”趙恆微笑道:“謂之所言未免過於其實。”丁謂道:“不敢。”


    吏部尚書、檢校太傅王欽若道:“《釋名》有言:‘敬,警也,恆自肅警也’,《詩》雲:‘既敬既戒’,是故敬之言警也。陛下之謂‘敬’,乃君臣之大綱,天下運作之要理,《史記》所載‘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即為此意。夫君臣之道,自古有之,演義於朝代更迭,存乎於一‘敬’字。所謂敬,即如唐太宗所言,君臣當同治亂,共安危,此敬之合也;君納忠諫,臣進直言,此敬之契也。斯如此,故君臣合契,古來所重。當今天下河清海晏,百姓衣食豐足,全仰陛下恩澤。陛下千秋萬代之功,上有五星同色為據,下有九萬芝草作媒,非湯、武、高祖不能比擬,微臣幸生此朝,得睹真顏,佩服慚愧無地。”言訖拜倒,其下眾官見風紛紛跪下,道:“佩服慚愧無地。”聲勢如山,宣德門外或可聽見。


    趙恆臉露得意,道:“諸卿快請平身。”忽聽殿下一人哈哈大笑,道:“好一段悅君奉迎之辭,著實荒唐可笑之至!”正是今年七十有一的樞密副使、檢校太保王嗣宗,此人曆事三朝,為政嚴明,政績卓著。百官早知他言語常有不敬人處,卻不想他竟敢在殿前說此重話,丁謂道:“希阮兄何出此言?”王嗣宗正色道:“吾隻聞忠臣以敬天下為敬君,不聞以敬君為敬天下。‘敬者,心也’,身為人臣,居於廟堂之上,當念者,乃河澤之百姓,而非溜須之嘴臉。漢有汲黯之果敢,始成武帝之政;唐有魏征之直諫,方有貞觀之為。丁大人既言當世有光武之盛,卻不知鄧禹、耿弇之輩何在?上月澶州決河,江淮窘迫,河東將士披無衣物,兩浙災民食不果腹,可不明白王大人所說的‘河清海晏’、‘衣食豐足’又是從何處來?”


    丁謂道:“希阮兄此言遜矣。昔成康之際,天下安堁,偶有水旱之災;文景之時,國內平泰,東南亦不避兵戎之禍。天下惟一,而禍亂時有,豈可以一眚而掩大德?”王欽若道:“丁大人所言極是。試想皇上初履之時,外有契遼之虎視,內有川西之危急,朝事日趨不安,幸有吾皇英明機悟,踐位十四載,澶州既盟,封禪事作,而今祥瑞紛至遝臻,天書屢屢降臨,天佑如斯,國人共睹。至於希阮兄所問鄧禹、耿弇之臣,我朝之中,上至寇樞密使,下至九品小吏,但除希阮兄外,比比皆是,何患無人乎?”


    寇準素來不慣丁王二人,此刻聽他們有意巴結,道:“寇平仲生於毫末之間,可受不起兩位大人的金口玉言。”王嗣宗冷笑道:“寇老西,你連樞密使的位置都敢坐,還有什麽擔受不起?”他與寇準同事樞密院,性情不符,時生芥蒂,故出此言。寇準本想憑此話表明立場,卻不想被他曲解,不免厭煩,道:“汾陽公靠‘撬衙門’的那陣功夫,不是也坐到副使的位子麽?”王嗣宗年少為官時,曾因妻子病急,夜撬衙門取藥,而被罷官,寇準以之取笑。王嗣宗臉色一青,道:“我好歹是偷藥救人,不若寇老西用餐之時,旁邊還要養一條‘溜須’的好狗。”說的是某日眾官聚餐,湯汙寇準胡須,丁謂起身為他揩拂,即溜其須,以此譏諷寇準為官沆瀣。


    丁謂見兩人爭吵,暗自歡喜,忽聞王嗣宗側指自己是寇準的“好狗”,不禁怒生,大聲道:“同朝之下,百官一心。丁某見寇大人須染而不知,為同僚解難,有何不可?此事小如塵埃,事過多年,希阮兄還記得如此清楚,恐是當時無人為你溜須,所以才心懷怨恨至今吧!”王嗣宗正要發言,戶部尚書陳堯叟道:“丁大人這話可欠妥,‘同朝之下,百官一心’,這話說得精彩,然滿朝之中有誰和你關係相處得來?”話音剛落,王欽若笑道:“真不巧,敝官正與丁大人相處得甚深。”


    陳堯叟搖搖手,道:“王大人就算了吧,你與朝中人亦合不來,你倆若不湊合,那才奇怪。”王欽若神色難看,強笑道:“曲高和寡,唐夫兄可有聽過?”陳堯叟“嘿嘿”一笑,道:“我看你們是自甘下流。”丁謂臉一板,道:“陳大人今天可是長心眼了,想當年遼軍南下,直逼澶州,朝野震恐,那時候第一個跳出來說要遷都的,可是您老夫子,啊,怎麽,當年您的這番氣魄到哪去了?”陳堯叟聽罷慚顏,隨勢尋個借口,道:“遷都之事,王欽若亦在其中。更況當年若能遷都,避遼軍之尖銳,國民休養生息,隻怕如今雁門關外八百裏,已括入大宋版圖。”


    此話一出,殿最前的寇準便耐不住了。要想十年前澶州一戰,多歸寇準主張,今日竟有人公開聲稱此事之不如意處,言下自是怪罪自己,頗是不喜,道:“一介儒生,也敢妄談國事?當年要是遷都,必傷舉國士氣,動搖太祖太宗五十年之根基,光此一點,宋朝即已名存實亡,更別說耗費之巨,受辱之深。若不是我力主陛下親征,簽得澶淵一盟,那這十年來宋朝豈得安寧,關南之地豈能收複,契丹國又豈會容我朝守成發展?”陳堯叟低頭不言。王嗣宗道:“寇老西還有臉提起這事?‘城下之盟,《春秋》恥之’,這是三歲孩童都知道的道理。便是你這盟約,損我中原之威,害我大宋幣收歲少三十萬。”


    司空王旦道:“樞密副使大人豈可以偏概全?澶淵之盟,表似虧宋盈遼,內裏則是各取所需,堪可兩全其美也!”工部尚書董為道:“什麽叫各取所需?縱觀青史,哪有破敵之兵而受人以命的道理?我看這分明就是自討無趣。”寇準罵道:“逆反亂賊之後,休要胡言亂語。”董為先祖董昌乃唐昭宗時杭州刺史,後自立為帝,被錢鏐所殺。丁謂幸災樂禍道:“寇大人可不要偏見於人,澶淵之盟是弊是利,本就難以說清。”王旦知他有意挑撥,道:“丁大人還請閉上你的風口,當年澶州一戰你還不知官處何職,是利是弊,哪關你什麽事?”王嗣宗強辯心生,也不管他在為誰說話,道:“軍國大事,與你這天書使何幹?不要攪亂插嘴。”王旦悲怒莫名。


    幾人各自怪罪,於廟堂之上勢成水火,爭得麵紅耳赤。這邊寇準和王嗣宗吵的不可開交,王旦勸說幾句,那邊丁謂、王欽若又與陳堯叟鬧了起來,好容易三人說的口幹舌燥,這邊董為一個幫腔,王嗣宗與寇準卻又較上了勁,較上勁了本也不要緊,偏偏丁謂、王欽若又來攪局,陳堯叟想既然他倆也去了,怎麽可以少了自己,也跟著過去混淆視聽,王旦於中苦勸不聽,反險些被王嗣宗打了一拳。六人你一言“無理取鬧”,我一句“血口噴人”,就要鬧到殿上來,趙恆屢禁不止,龍顏大怒,厲聲道:“放肆!”


    群臣聞言俱栗,紛紛閉口。王嗣宗臉色通紅,想是受了極大侮辱,一時收不住嘴,道:“亂臣賊子,禍國小人,他日宋有亡國之時,必當怪罪於爾等!”這話實是怒極所說,給人破綻甚大,但關聯“亡國”兩字,群臣竟不敢胡亂反駁。趙恆眉目斜掛,拍椅道:“你說什麽?”


    王嗣宗自知失言,連忙下跪道:“罪臣知錯。但王欽若、丁謂實乃十足小人,委其事任必將禍害國家。所謂‘悅君之臣,不以國任之’。春秋時管仲嚴明,叔牙恪謹,齊國因此有治,桓公遂霸有天下;後桓公受小人蠱惑,任用妄逆,終死於小人之手……”趙恆怒道:“住口。能臣小人,朕自有分辨,不必你來教導。今日朕問‘敬’於臣,你竟敢公然生事,實是對朕大不敬,又有何顏麵妄論他人?”


    王嗣宗伏首不言。趙恆輕哼一聲,起身道:“烏合之眾!但除王旦外,你們六人明日各交份檢文,違者法不輕饒。朕今日已無興致,退朝吧。”甩袖便要離開。丁謂、王欽若見機又想起事,卻聽朝門外一個聲音道:“司天部監周克明,少監徐弱淵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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