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了。


    春眠想,自己曆經幾次綁架,這一次,是最名副其實的綁架。住破屋,睡稻草,喝冷水,啃硬幹糧,且一天隻給吃上一迴.....打生下來便沒有受過的譏冷之苦,這三天裏,全給體會過了。但這些,她猶能忍受,最熬她心的,是襄菊的生死不明。


    她與襄菊,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而生,未出繈褓時兩人便得以相伴,縱使這個丫頭沒有為她擋去一次次的災厄,這份情誼也深不可量。大錯在她,在她!她明知這個丫頭的傻,明知自己的多災多難,重生之後便不該準她重迴身邊伺候,襄菊已然有夫有子有家了呀,若遭不測,要她如何麵對她憨厚的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幼兒?最要緊得是,她不要襄菊死,她不要這個有時像姐姐有時像妹妹有時又像娘的丫頭死!


    “你在哭麽?”


    春眠倏然揚首,兩眸覷清打外進來的人影時,驟然啟亮,“蝶仙姑娘,襄菊她是死是活?”


    跟隨在蝶仙身後的立冬厭得皺起眉來:這人煩是不煩,每一迴見人頭一句便問這個?


    “我五天沒來見你,你見了麵頭一個便問我這話,你確定?”蝶仙打量著坐在稻草上,衣衫染汙、發髻呈亂的春眠,唇角愉快上揚:這樣的她,比那個一身華服精飾活在元慕陽羽翼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婦人順眼多了。雖然,眼睛沒有自己預料的紅腫,臉上沒有自己想見的淚痕,但要看那些,還不容易麽?“若她死了,你會如何?”


    “......死了?”


    “中我摧心掌者,鮮有活命。”


    春眠心口倏然抽緊,“.....多謝告知。”


    僅僅如此?蝶仙黛眉一挑,“還以為你有如何愛婢情深,也不過爾爾。”


    “擔上一條無辜人命,死入地府之後,需經油炸之刑,鞭笞之刑,剝骨抽筋之刑,蟲蟻吸髓之刑。”春眠幽幽道。


    “哈哈哈.....”花魁娘娘笑得花枝亂顫,“你還真是會取悅人呢,所以元慕陽會如此喜歡你的罷?你我若易地而處,說不定,你比本姑娘更會討客人歡心呢。”


    春眠不再說話,抱膝垂坐。


    “我的父親曾為戶部左侍郎,當朝二品,若他沒有被人出賣,做了別人的替罪羔羊,我的出身比你這個商家女要高貴顯赫得多。我十歲生日那年,父親為我訂製了一隻珍珠金步搖,曾羨煞所有同齡女伴,我所受的疼愛和享有的榮光,不比一個公主少。若那時你我相遇,你須向我叩頭見禮。”


    蝶仙俯視著她,“如果我依然是那個千金小姐,如元慕陽這般的商人,本姑娘不屑一顧。如你這等的商人之女,隻有仰視羨妒的份兒!”


    倏爾,她輕蔑麵色陡變,“你為何不說話?不相信本姑娘所說的麽?”


    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錯,不說也是錯。春眠舉眸,“蝶仙姑娘,我手無縛雞之力,既然被你帶來,便是任你宰割。你既然想要我做一個傾聽者,傾聽者是不需要任何言語的,不是麽?”


    “誰要你做一個傾聽者,你配麽?”蝶仙恚顏冷叱,上前一步,舉手才要落下,忽又停住手,換了一張盈盈笑顏,“睡稻草住破屋的滋味呢?”


    春眠如實道:“很難受。”


    “吃粗糧餓肚子的滋味如何?”


    “更難受。”


    “你果然識趣,曉得自爆苦楚來消本姑娘的火氣。”蝶仙頜頤,“這就是商家女與官家女的區別麽?若你落難,應該活得比本姑娘容易罷?你這張臉雖不是上等,但妝點一下也不算俗人之資,進了青樓,也該能混出個一個名號罷?”


    春眠一栗。


    蝶仙以袖掩唇,嫵媚淺笑,“害怕了?放心,不管把你放到何處,本姑娘都會時不時前去探望你。”言間,掀步出門,“立冬,給她梳頭洗臉,換件幹淨衣裳,咱們既然要給人看貨,總不能讓貨品次得丟了咱們的顏麵。”


    立冬應著“是”字,看也不看春眠一眼,隨著主子走下去。


    她竟要把自己賣往青樓?春眠臉上栗意收去,驚意猶存。


    “上午陪人遊湖,午後陪人彈琴賞花,申時結束應酬之後,到涼風寺上香。”


    “聽起來,並無異常?”


    “對,如同前四日,看似並無異常。”


    “沒有異常才似異常,那樣的女人,行跡怎可能當真和一個普通青樓女子?”元慕陽多想什麽也不顧,直接殺到那女子麵前,扼住她的喉,要她交出自己的心頭肉!但無奈投鼠忌器,他須按捺住胸臆洶湧氣流,等待一個破敵時機。“你選得人,都可靠麽?”


    “來自飛仙門的輕功高手,跟蹤之術連京城名捕也望塵莫及。”元通道,又麵現遲疑,“還有,屬下適才在門前,收到了一封勒索信和一隻銀釵,是從一匹疾馳而過的馬上行人投進屬下手裏的。”


    “你進來已有一盞茶的工夫,為何才說?”元慕陽盈滿血絲的漂亮瞳眸遽然大眙,“還不給我?”


    元通將攥在掌裏的物什奉上,動作依然慢條斯理,“屬下未急著拿出來,是因為看它也是白費時辰,這封信,無非是想轉移視線進而調虎離山便於對方渾水摸魚而已。”


    “.....向南三龍?”元慕陽盯著落款的人名,想不起自己何時與這樣的人結過仇怨。


    “向南山的三個土匪頭子,距黃梅城一百五十裏路程,在當地官府幾次出兵清剿之下,近來安分多了。充其量一群烏合之眾,屬下不認為他們中人會有人用得出陰狠至極的摧心掌。對方顯然是想用這封信,讓莊主離開黃梅城,隻是,不知是想在途中暗害莊主,還是趁機對夫人又什麽手段?以屬下看,後者最有可能。”


    “隻要寶通號的銀票及現成的金銀珠寶,十萬兩....倒不算獅子大開口。”元慕陽闔信,將銀釵緊握手中,“你換上我的衣服,騎我的馬,走山莊大門,去向南山。季東傑那邊有現成的人皮麵具,去找他!”


    “找我做什麽?”被點到頭上的人推開書房雙闥,施施然而入。


    “你之前為了逗眠兒不是做過幾張我的人皮麵具,交給元通,他要替我做一趟跑腿。”


    “那個好說。”季東傑一個大步邁到桌前,端起其上茶盞就喝,待一飲而盡,方長出口氣道,“我今日去找蝶仙了。”


    其他兩人當即凝神待述。


    “我這五日一直到蝶香坊等她,無奈人家牌子當紅,若未提前一月,根本難以如願,所以,在蝶香坊,我無法見她一麵。”


    “說正題。”元慕陽耐心有限。


    “正題就是,這五日等不到她,證實了你的認定。想先前,我受你所托捧金前去謝她救命之恩時,當即便見著了花魁真容。之後的拜訪,也是隨到隨見,無往不利。這不正是說明其中必有問題麽?”


    “還有麽?”他不認為好友浪費上五天,隻為了吃這道千古名菜閉門羹。


    “我當然要作出癡情男子的麵貌,既然在坊內苦侯不見,便做起了跟蹤佳人行蹤的登徒子,遊湖賞花且不必說,單說她入寺上香。先在大殿跪禱了半個時辰,後進禪房受寺中高僧開解,我便跟著到了一壁之隔的禪房,聽著聽著,便聽不到了。我耐不住進到了隔壁,裏麵居然空無一人。未聞門開之聲,卻不見其內人影,你們認為問題出在何處?”眼見眼前兩人都無心做猜謎遊戲,季東傑也識相自問自答,“頗費了我季神醫一些工夫,果然找著了一個密道開關。隻是怕打草驚蛇,沒跟下去,緊著迴來找你們商量對策。”


    元慕陽沉思良久,道:“元通,你按原計劃行事,出了城門至少五十裏後再折返迴來。今夜,我便夜探涼風寺。”


    季東傑舉手,“我隨你去!”


    “你將那禪方所在處及暗道機關以圖畫給我,留在莊裏好好守著襄菊,保她一口氣能見到眠兒迴來。”


    “.....也好。”目間暗沉微閃,季東傑道,“但,若確真是蝶仙綁了眠兒,你一定要把她留給我來處理。”元慕陽與他四目相對,頷首。


    “啊,那是一隻什麽怪物?.....是鷹還是什麽?”


    “救命啊,有隻老雕飛來吃人!”


    “別到前邊去,快進房子裏多起來!”


    室內三人聽得外麵亂聲大作,先後拉門現身,“發生了何事?”


    院中仆人步聲雜旮,形色惶惶,有還算鎮定者見了主子出現,當即上前道:“前院飛來一隻又兇又大的東西,也不知是鷹還是雕,就在天井裏盤旋,侍衛大哥們正在趨趕。”


    元慕陽提氣縱身,直向前院。


    偌大的天井內,十幾名侍衛正與一隻飛禽周旋,其身長不過二尺,背色土青,腹呈暗黃,尾泛暗白。元慕陽一眼便識出,此物乃海東青。但,如這般兇禽,隻有王侯將相喜好飼養,怎會飛來此處?


    他立在房頂眺望稍久,便看出此禽並無傷人之意,否則,不會在利爪每欲抵及侍衛頭頂便拔翅高飛,尖鉤般的彎喙幾迴可噬人喉頭但都硬生生別了開去。顯然,這是一隻深具靈氣的飛禽。


    “弓來了,射下它!”


    元慕陽揮手,將幾名侍衛手中的弓箭打落,落地轉身,直麵駐在樹頂的禽物。


    那物昂首挺胸,像是觀望眼前情勢,驀爾間,展開兩尺翼翅,俯身瞰飛,所向正是元慕陽所站之處。


    “莊主小心!”侍衛們有人喊,有人拉,他自屹立不搖。


    海東青的將至他頭頂之際,陡然直飛衝天,但左爪打上右爪,將綁縛其上的筒狀物剝落。筒內有帛箋一張,無開頭,無署名,行文數行:


    蝶仙,前戶部侍郎王越之女。其父因貪墨案被誅,為報家仇,隱身青樓,現羅列其人脈如下:.....


    另,海東青為吾心愛之物,日飛兩千裏,若非事急,不會令其作鴿禽之用。事後,喂其生肉兩斤,將結果陳於帛書背麵,縛其趾帶迴。吾信汝愛眠兒之心,結果定不會令吾失望。否,則終生歧視汝之無能。


    元慕陽在見得其中“向南山諸匪為其昔日家丁”“涼風寺開解院住持為其父從前幕僚”幾字後,甩身疾走。


    “莊主,它.....那東西還站在樹上,如何發落它?”


    “不得傷它,喂它吃兩斤生肉!”元慕陽腳不沾地,迴到書房,“元通,你速趕去向南山,將那山上匪眾以你的方法料理幹淨!東傑,今夜你帶領府內侍衛看好山莊!”


    “你....”兩人皆被他身上殺氣所震。


    “我麽?”他勾笑,冷森之氣比慚閻羅,“夜探涼風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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