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您正值喜期,學生不知有些話能不能講?”


    “什麽話能講不能講?你是大夫,診完了當然要如實敘述病人病情!”


    “那學生直言了。夫人原本即因屢次失妊傷及了身體根本,那一口血更使元氣大傷,若不能就此好好調理,固本培元,恐怕夫人.....”


    “說!”


    “活不過三旬。”


    三旬......她今年二十五歲,隻有五年了麽?好.....久。這五年,她要如何熬過?如同每一個侯門怨婦那般的熬麽?


    “戀兒!”眼睛不曾離開過妻子小臉一瞬的男人發現了她睫毛顫動,上前擁她入懷,“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男人的聲在顫,臂在栗。她緊抿唇瓣,忍住了湧到唇邊的咽泣。她愛這個男人,很愛很愛。若不是那麽愛,便不會那麽痛。若不是那麽愛,她也一定能如每個有度量有胸懷的正室般,笑待同侍丈夫的女子,博取賢惠名聲。


    “侯爺,學生下去寫方子,告退了。”


    她張開眼,突想叫住那個佝著身子退出的大夫。她想叫他不必忙了,有藥又如何?連她破敗的身子也未必能醫了,遑論這個身子裏還有一顆將死之心?


    “我沒有把愷弟的喜事給誤了罷?”她不能叫住大夫,隻得問他。


    “別說這樣的話!”他蹙著眉,唇微微噘起,這是隻有在她麵前才會出現的,形同撒嬌的表情。“你不舒服,為何不早告訴我,我可以把婚期推延,省得讓那些雜聲擾了你。”


    “我也不知道為何會突然如此。再說,婚期再如何,不也早晚要有這一迴麽?”


    “戀兒,你....”他抬起妻子小頜,湛眸在麗顏上一寸寸掃過,“你怪我了麽?怨我了麽?戀兒,我.......”


    她莞爾,拿指尖點著他的頰,“我若一點也不怪不怨,你會生氣的罷?”


    “戀兒,她們隻是代你生個孩子.....”


    “你這樣說,對是因為真心愛你才嫁你的她們,好不公平。”她平心而論,盡管酸楚疼痛,但她無法怪那兩個要與她分享丈夫的女人。她知道。她當初要說聲不喜歡,他不會讓她們進門,然而沒有她們,還會有別人。“好好待她們罷,她們既嫁進門來,便是要陪你一輩子的人,待她們好,她們會快樂,你身邊才有快樂.....”


    “要我待她們好,戀兒你便要好,好好的陪在我身邊,好好的養好身子。”


    她咬住了唇。這個愷弟,怎能讓她好好的看他對他的側室們好?這個愷弟,他是不是有時忘了他是她的丈夫,不是弟弟?


    “愷弟,若有來生,我好希望,我的丈夫比我大六歲,而不是我大丈夫六歲.....”


    “你說什麽?戀兒,你胡說什麽?你......”他目間驟然染上兩抹狂亂,在對視上她清清盈盈的水眸時,又乍迴平靜,頷首,“好,下輩子,換我大你六歲。”


    她低眉,將無奈咽迴腹中。


    “戀兒,我一定會醫好你的,我會廣招天下名醫,讓你陪我到天長地久!”大夫的話,讓他驚懼莫名。但,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就此悲頹,他要找到這天底下所有能起死迴生的大夫救迴妻子,他絕不讓她活不過三旬,絕不!


    她好希望他不是那麽愛她。因她的吐血暈厥,他拋下一切跑來守著她,誤了他與新人的洞房之夜。但她寧肯他沒有來,沒有誤。至少在那時,她無知無覺,無從體會。


    不像此際,她躺在有暖體之效的紅玉榻上,卻滿身的霜寒,滿心的冰冷。她的夫君,如今是在親吻新人如花的紅唇,還是撫摸新人如玉的嬌軀?是在柔情萬斛的輕憐蜜哄,還是狂風暴雨般的熱情萬丈?是用他的唇,用他的手,用他.....


    不不不,她不要想,不能想,再想下去,她又要湧出心口血!再想下去,她會滋生出一腔的怨恨!再想下去,她明日如何麵對愷弟?


    照大夫所說,她所剩時日已然無多,她不能讓自己活在心的地獄裏,讓妒恨啃噬去心地間的善良之種,她更不能任哀怨主宰自己的剩餘人生。唯如此,待他日到了黃泉,方不會悔之為人,方不會因為妒恨哀怨累及來世。


    可是,好難。


    當翌日,兩個新人前來向自己請安行禮,注視著那兩張美麗臉麵初為人婦的紅暈,那兩雙秋波裏的脈脈情愫,那兩張嘴邊上的含蓄羞笑,在在皆在提醒她,自己的夫君,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男人無視自己兩個新娶側室在場,甫進室便抱住她,舉著手中物獻寶,“戀兒你看,這兩個紫玉手鐲正好與你的頸串相配,是我前些天從一個古董商人手裏買來的,我為你戴上。”


    夫君在討好她。但,她要他的討好做什麽?


    “給兩個妹妹罷。”她嫣然道,“兩個妹妹年輕,膚質好,比我更襯它們。”


    她的夫君不悅蹙眉,“給她們做什麽?給戀兒的東西,怎麽可能給別人?”


    最重要的東西都給出去了,還有什麽不能給的呢?她搖首,蜷迴兩腕不讓他佩戴,“給兩個妹妹罷,不然你就收著,反正我是不能要的。”


    “戀兒,你.....”他麵色一白。


    唉。她彎唇而笑,“你這樣瞪我做什麽?我隻是想疼兩個妹妹,不成麽?好,你想給,就給罷。”


    他這才展顏,欣然將兩隻鐲子套上她脂玉皓腕。但那物什隻在腕上停留不到眨眼功夫,便被她褪下,並一手一個置到兩個新人手裏,“兩個妹妹,這是姐姐的心意,不能不收。我身子不好,以後夫君就請你們多多侍候了。”


    她與兩個新人執腕談笑著,盡管他麵色黑沉,也不去睬。


    就這樣,撐著一個正室夫人的賢良淑德,她與兩位側室相處平安地過了一日又一日。表麵看去,妻賢妾恭,和樂融融,夫君的友人稱羨,公婆則交口稱讚。就連一向疼愛她的大嫂來探望她時,也不無詫異。


    “大嫂還以為....卻不曾想到,你竟有如此容人之量。這樣也好,至少讓自己的日子不至於太難過,唉。”


    母親早逝,長嫂如母。她倚在大嫂懷裏,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覺得這人生了無生趣。”


    大嫂大急,“什麽叫了無生趣?你不要胡說!大嫂看得出來,妹夫依然愛你不減,對你甚至比從前更好。你也依然愛他,不是麽?”


    “是,我依然愛他,很愛,隻是.....”


    “隻是什麽?大嫂問得心驚膽顫。”


    “有愛,無戀了。”愛依在,戀已逝,對他,對這人世,她再無戀意。她將所有補藥盡付窗前芭蕉,把所有藥丸盡擲後園枯井,她在耗,也在等,耗盡所有元氣精髓,等大限之日的來臨。那個大夫說她不過三十時,語氣充滿惋惜,她也惋惜,惋惜為何還要等到三十?如今隻過了半年,她已然每日每時都如活在針尖刀鋒,每一步,都是鑽心剜腹般的疼.....


    那些藥湯藥丸沒有白扔,她的病真如山般壓來。又過三個月後的一次遊園,前一刻還在與兩個新婦賞花品草,下一刻,她便直衝衝倒在了百花叢中。不明究裏的夫君到後出手即給了離她最近的新婦一個耳光。那位懷著七月多身孕的侯府側夫人,因那一耳光早產,生下了昌陽侯府的長孫。


    娃兒經過了禦醫連續十幾日的施救,方保住一條小生命。


    她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後,藥石罔效,油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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