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火,其實並沒有把醒春山莊盡給毀去。


    江南建築多以木取材,而醒春山莊在建時多采以嶺南青岩與白石。青岩性冷,白岩性滯,緩慢了火燒起來後的蔓延,加上莊內下人奮力撲救,未使火勢延及整座山莊。最初,諸多人還以為借酒消愁的莊主葬身火海,著著實實大哭了一場。其後,得悉莊主其時睡在莊內地窖,避過了火劫。但尚不及歡唿,莊主便被羈押進京。重罪須重判,所有人都以為興起江南數年的元家要就此沒落了.....


    如今,元莊主迴來了。而且,是衣錦還鄉。莊主夫人被皇後認為義女,賜了金銀珠寶,迴來修整山莊,這次第,如何一個光輝了得?


    “人家春家本來就是江南的老世家,有一百多年的老資格,如今有皇後娘娘做後台,那可真是越來越了不得了。”


    “這樣說,元莊主不是更可憐,本來就因為家世不濟矮人一截不敢娶妾納小,好不容易來個指婚也給弄沒了,如今老婆有了恁強的後盾,想都別想了,可憐呶。”


    嗤,你當元莊主是你呢,吃著鍋裏的看著碗裏的?元莊主要想納妾,在夫人重病躺在床上的時候早就納了!真是,自己髒,還希望全天下的男人和你一樣不幹淨是不是?


    “你你你....是什麽東西?當誰不知道你是那個老愛女扮男裝的方家女人麽?你送上門,人家都不要你,還在這裏替人家說話,羞是不羞.....啊,你這個臭丫頭,敢打我?”


    這茶肆,茶好水好,口碑在外,客流不絕,貴、貧通吃。樓下接待得是平民百姓,樓上則另設雅間,供出得起錢圖個說話處的貴客消遣。而時下,樓下的熙攘吵鬧委實是太大聲了些,以致一層樓板擋不住聲浪陣陣,擾得二樓的人心煩氣亂,抬手就將一隻茶杯甩到地板上,以作發泄。


    “姑.....公子,您.....”穿男裝貼小胡的立冬不解主子何以有恁大火氣,“您不會真的愛上元慕陽了罷?”


    “愛?”亦著男裝的蝶仙譏笑,“你認為,不管是你還是我,這輩子會與這個字產生什麽關聯麽?”


    “可是,姑娘在元慕陽身上放的心思,未免有點多了,甚至超過了相....”有些話是深層忌諱,縱使沒有第三人在場也不能隨意說出嘴來,不待主子言止,立冬便及時收口,“元莊主若能為咱們所用,他的財力自然是咱們需要的。但他並不.....喜歡姑娘,不喜歡,便不能聽從姑娘,這.....”


    “立冬,你相信這世上會有一個男人隻愛一個女人麽?不管是美色、權位、財富都不能轉移其誌?”


    立冬擰著眉,“以前肯定是不信的,咱們在那樣的地方見得還不夠多麽?每個人都說什麽婊子無情,但也不看看,有誰會對婊子有過情呢?不是色衰寵馳,便是一時貪鮮,那些個男人,不管穿得有多光鮮,生得有多體麵,嘴臉一逕都是惡心醜陋。”


    蝶仙紅唇在笑,眼眸卻冷,“現在呢?”


    “自從看了元莊主這個人,不信也要信了。別人見了姑娘,名動兩江的才子也好,身處高位的權士也好,無論裝得有多端莊,多有禮,但那眼睛深處,總閃著那些齷齪念頭。但元莊主,他不看姑娘,是真的不看姑娘,不是偽君子的惺惺作態,不是真君子的禮教相待,而是看不見,他看不見姑娘.....”


    “是啊,他完全看不見我。”丫頭若有意無意一針見血的分析,使蝶仙臉上笑顏更媚,“對這樣一個異類,我是不是該好好報答呢?尤其,看見有人什麽也不必做,便有人為她操持一切奉獻一切時,我心情很不好呢。”


    “姑娘,其實.....”立冬麵有難色,“其實立冬想勸姑娘,咱們的事已經夠多了,何必再去惹上一個對我們毫無助益的男人?如果是因為那個昌陽侯,立冬更想勸姑娘,那種人也不是可以輕易接受利益對等的交換的,我們惹不起,離得愈遠愈好。何況,別忘了剛走的相.....公子,他是不會允許您真正和別的男人產生糾扯的。我們一點點經營到今天,不是為了意氣用事....”


    蝶仙豔色逼人的臉上,掛著笑意晏晏。丫頭的話,是忠言,所以逆耳。


    經營到今時今日,的確不是為了意氣用事。但當初讓父親成為替罪羔羊的那群人,已經被那個獨占她身子多年的男人除得所剩無幾,而剩下那兩三個,也被下了慢性毒藥,一步步向死亡邁近。當為報仇而存在的一個人在無仇無恨,又無愛可以期待時,想做點什麽來派發餘下生命,也不為過罷?


    在山莊修複期內,元慕陽和春眠住進了水沁園裏。而一並返迴江南的元家二老,一半是對子抗婚違君的餘氣未消,一半是對自己無意卻使長子陷身牢獄而含有愧意,不想再與他們同住,搬進了次子新居。


    元慕陽將白日時辰一分為二,上午到商行處理商事,間或去看一眼由元通監督的山莊修葺進程,下午則全部用來陪伴嬌妻,天氣好時泛舟湖上,天氣冷時則在室內圍爐說話。盡管兩人都不認為陽愷會就此放棄,春眠也隱約察覺相公為了迴敬其人正在運籌一些事,但並不妨礙夫妻兩人擁有這段愜意逍遙日子。


    但那一日,還是來了。


    “小姐,您別往前走了,奴婢去把皮小子揪迴來。”竹林蓊鬱,襄菊拉住小姐腳步,不想讓她走進那深處。姑爺不在,走得深了,不利於莊內護衛的跟隨保護。


    春眠卻不想聽話,“皮小子是我的幹兒子,我沒拉住我的幹兒子,當然要把他找迴來才行。”


    “誰讓那臭小子剛學會走路就這麽精力十足?”聽著兒子在林葉遮擋處的吱哇怪叫,襄菊手心泛癢,直想給那個胖屁股狠揍幾巴掌,“您就站在這兒罷,看奴婢怎麽收拾那個臭小子!”


    “不許你虐待我幹兒子!”


    襄菊翻著白眼,“成,成,成,奴婢不去虐待小少爺.....”隻會狠揍不孝子!


    她如是發著狠願,一頭紮進那空隙窄小、的確最適合幼兒穿行的竹林內,但行不多時,麵頰遽然青白,喉內發著莫名怪聲,兩隻腳倒行著踉蹌退出。


    “怎麽了?你也學皮兒,發一些奇怪動靜....”春眠睇見林內一幕,已然健康的心髒幾乎在刹那停擺。


    “夫人,您隻要踏進林子,小的便不會為難這個娃兒。”楊成一身竹綠勁裝,置身竹林之中,一隻手的虎口扣在懷內小娃細頸。


    而皮兒,不知自己命在旦夕,猶咯嘎歡笑,兩隻胖手向前伸張著討抱。


    襄菊困難唿吸著,“小小小姐.....您快走......來.....來.....”


    楊成睞她一眼,“你如果驚動貴莊的護衛,不但白白讓他們過來送死,還會搭上你兒子的這條小小生命。你忍心麽?”


    襄菊臉色灰敗,唇瓣抖瑟,忽然,她雙手握拳,目間一狠,張口:“來.....”


    春眠迅疾地捂上了這傻丫頭的嘴,對楊成道:“快設法治住她,我隨你走。”


    話剛完,手便被移開,襄菊天生大力,她焉壓得住?但襄菊張大的口被楊成一片擊中穴道的竹葉消沒聲息。


    春眠扶她靠竹子坐下,將她雙臂拉成一個適合環擁的姿勢,把皮兒塞其內,走進林中,“走罷。”


    皮兒是襄菊身上落下的肉,這傻丫頭若為她不顧皮兒性命,那份傷痛必定是天崩地裂的,她怎能容她至斯?她辭去沒有生命之憂,且走且看。


    非但沒有生命之憂,而且處處飽受優待。在林中行沒數步,便被楊成喊一聲“得罪”握住手臂翻出園牆,坐上了牆外停駐的馬車。車內布置清雅而舒適,且有迷人香氛陣陣,致使不到半刻,她便昏睡在錦褥之上。醒來時,身下被軟帳柔,放眼看,一室的精致華麗。


    可,她始料未及的是,沒有生命之憂,並不意味著沒有生死之曆。


    這夜,月過中天,她在一片詭異中突然清醒,乍見床前十步外,站了那個讓她恨之入骨的惡道。不理她叱問,惡道默咒舞劍,一道赭紅猝光自道士劍尖流出,注進她體內。


    無痛無覺,她一聲驚唿尚不及發,一些原本不複存在的人和事便翻江倒海般的波湧而至,在她體內裹卷出衝擊萬千。


    她,又迴生死邊緣,隻是這一次換成前世。


    她看到自己,不,是一個更美麗的自己。雖剛值豆蔻,已生得閉月羞花,與嫂子到京都名園遊玩,一個正與同伴嬉戲的韶年小公子遠遠跑來,她左避右避,還是被他撞上。那個小了自己整整六歲的男娃,從她身上坐起時,兩隻黑眸定定盯著她,大叫:“我要你做我的娘子,你記住,你這一輩子,隻能做我的娘子!”她把那話當成一個年幼小兒的稚話,笑著拍了拍他的頭頂,和嫂子相偕而去,迴家後,嫂子把此事和家中人拿來說笑時,她也湊了一言半語。誰也沒有想到,那個衛國將軍府的小公子,茲此便成了家中座上賓。


    她看到自己長大及笄,訂親,小公子前來鬧場,退親,再訂親,身形抽長的小公子再來鬧場,再退親.....最後嫁入侯門.....死亡....


    “戀兒,戀兒,你.....道長,她怎會如此?她怎會如此臉色?”


    這個人是.....是....是...誰?


    “有藥還不快點拿來!快拿來.....戀兒,把這藥丸吃下去就沒事了,來.....”


    這個是.....是.....是......


    “.......愷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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