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醒春書院籌建起來,春眠每日都和相公一起出門。相公著手一家之主及一莊之主的諸多事務,她則去做她的女夫子。在她想來,現下自己雖依舊還是不事生產的米蟲兒一條,好歹也比之前無所事事的寄生蟲兒高上一大階。既然相公不嫌,她隻管開心就好。


    “昨日我教你們大詩人岑參的《蜀葵花歌》,有誰能背誦出來?春眠笑吟吟地,在排排坐在樹蔭下的娃兒們麵前邁著自別的夫子那裏竊學來的師者方步,問。”


    有男童起立,稚聲道:“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可惜.....”


    下文漸杳,娃兒中有嗤嗤笑聲泛起,起身背誦的男童一張小臉臊紅,目眶裏蘊起的淚珠眼看著就要滑落出來。


    春眠行至男童近前,屈膝和男童齊高,一雙星眸得以平視,“劉海,你誦得很好,一字也沒有錯呢。”


    “可是......”下麵還是忘了。


    “你不止詩背得好,還比別人多了一份敢為人先的勇氣,夫子要獎勵你。”春眠招手,襄菊當即抱了一盆植株修長開著豔麗骨朵的花兒走近來。


    看。這就是蜀葵花,若是把它移出來種在地下,能長到一丈多高,花兒層層疊疊自根到頂,此第開放,故又名一丈紅。你喜歡它,就養著它,看它是不是會長成如詩中所雲的模樣。若不喜歡,就把它轉送給喜歡它的朋友。


    “夫子。我很喜歡,我要養它!我要養它!男童緊了緊抱住了花盆。他喜歡花,夫子一定是知道他喜歡花才送他花。他喜歡花,更喜歡這個會記得自己名字會屈身平視和自己說話的女夫子。”


    “哼,你當自己是人家有錢的小姐少爺麽,指不定哪一天被趕出門連飯都吃不上了,還想養一盆隻有富貴人家才養的無用爛花?真是馬不知臉長!”


    “你——”劉海瞠目忿顏,張嘴就要與人爭辯,春眠按住他幼小肩膀。


    “張文你錯了,蜀葵花雖然美麗,卻不是什麽嬌貴花種。它極易成活,僅要條件適宜,哪裏都可以落地生根,繁衍生息。比及那些物以稀為貴的嬌貴花類,我更喜歡它。前人陳標另有詩雲:眼前無奈蜀葵何,淺紫深紅百窠,能共牡丹爭幾許,得人輕處隻緣多。得人輕處隻緣多,人輕,花卻不自輕,依然開得恣意兒熱鬧,處處彰顯豔色,其花盛之時,足以讓牡丹、玫瑰一幹花種俯首稱臣。如此頑強,又如此自強,比及那些隻知陷在泥土裏嫉恨堂前受寵牡丹不肯發芽成長的懦弱花草,不知強上多少倍。”


    “你在罵我?”臉上有一道從左額劃到右頜深刻疤痕的半大少年張文跳起腳來大罵,“你憑什麽罵我?你罵我懦弱,罵我隻知嫉恨你們的好命,像你這樣的人,如何知道父母在自己眼前被人活活打死的滋味?”如何體會被人笑著在臉上劃了一刀的滋味?如何忍受被人鎮日在耳朵上叫你“醜八怪”還把你名字改成“張醜”的滋味?


    春眠依然掛著把眸兒嘴兒都動彎了的笑,在張文話音落下,便道:“有一個人,家境貧困,被賣入富人家當丫頭。賣她的父母都知買她的人是為了什麽,但還是賣了。買她的人家中,有一個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女兒,買了她,便是為了給這個女兒抵擋災厄。她為了那個女兒,被下毒害過兩次,以花盆砸鍋一次,枕頭悶壓過不知多少次,九死一生,直到那個女兒有能力保護她和自己。以你的心思,這個被賣的人會如何看待那個女兒?”


    “......她......必定是恨極那個富人家的女兒,若沒有她,她也不必去經曆那些,遭受那些本不該她來遭受的罪。”


    春眠笑得一臉溫柔,“她把這個富家女兒當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來對待,無微不至的照顧,死心塌地的守護,哪怕剛剛在鬼門關前走一遭迴來,待危險再至時,仍沒有絲毫猶豫地擋在那個富家女兒身前。”


    “不可能!”張文嗤之以鼻,“這世上怎會有那麽傻的人?”


    “她的確傻,富家女兒說她傻,買了她的主子後來也說她傻,撕了他的賣身契給她銀兩放她自由離開,她卻仍執意陪伴著那個富家女兒不離不棄。”


    “我知道了,她一定是在等待機會,好向那個富家女兒報仇,把她嚐過的所有滋味都讓那個富家女兒嚐......”


    “你少在哪裏自詡聰明以你這顆隻知道恨世嫉俗的狹隘之心度別人的寬大君子之腹!”襄菊揚手重重拍了這個不乖小子腦門一記,“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隻盯著這時間最黑暗最汙濁的角落不放,然後把自己心中最黑暗最汙濁的一角無限放大麽?你願意爛掉腐掉黑掉壞掉事你家的事,少把別人也想得像你一般!”


    “你憑什麽打我?憑什麽這樣說?你又不是.....你.....”他眼睛倏然睜大,“難道你就是.....你.....”


    襄菊掐腰大罵,“你什麽,沒大沒小!小小年紀不想著讀書識字還是學藝傍身以養身立命,改變自己命運,淨想一些亂七八糟偷雞摸狗的事,你自甘墮落,又憑什麽要別人看得起你?別人叫你一聲張醜又怎樣?你現在的心境心地不醜麽?”過去的事不能改變,你除了努力讓自己的未來不再遺憾外,還想做什麽?看你那仇恨的眼神,難不成是想製造一些和你一樣的可憐的人出來?那也要你有那個翻雲覆雨的本事,靠你的偷搶拐摸一萬年也行不通!


    “我....”


    “你的身世可憐,在這裏的哪個人的身世又好了?你.....”


    “襄菊,別說了,還有課要上呢。”春眠把自己義憤填膺的丫頭拉迴來,不再看那張文一眼,“夫子要上課了。你們中還有沒有人能把《蜀葵花歌》背誦出來?夫子依然有賞。”


    “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朗朗高誦者,正是方才怒眉橫目的張文,“我也會誦,而且能完整誦下來!”


    “你的確誦得好極了。”春眠以欣賞目光望他。“襄菊,獎張文一盆蜀葵。”


    襄菊把花抱去,本以為那倔強小子定會不收,或者幹脆給摔到地上,沒想到,後者隻是狠狠接了過去,再狠狠抱住,而後狠狠坐下,狠狠地板緊臉,不置一聲。


    “今日,我們學另一首詩。”春眠展卷誦讀,嬌軟聲量響在樹蔭籠罩之下,百花盛放之中。那條穿著寶藍短襖、係著嫩藍羅裙的纖纖細影不僅牽著那些失親娃兒們的視線,也讓佇在院門前多時的人難移雙眼。


    容貌不同,聲音不同,但那顆心靈,善良依舊,靈慧依舊。如此一個人兒,他怎能放得開,怎舍得放開?


    “爺,隨塵道長飛鴿傳書到了。”


    “他怎麽說?”


    “他已將新陣法在夫人宅邊布畢,動身上路了。”


    “那就好。告訴楊功他們,小心看護夫人。”


    “屬下已傳書加以叮囑。”


    “傳書,讓人把府內那一對皇上賜予的玉馬快馬加鞭送過來。”


    “.....是。”


    “在本地買一棟宅院,遍植百花,門上用蘇繡垂簾,窗牖用牡丹造型。”


    “.....是。”


    戀兒,我會喚迴深刻在你靈魂中的愛戀,會抹去你眸中的陌生,會讓你為我重新綻開如花笑顏。不管,你能不能魂歸故軀,我都要你迴我身邊。我們生生世世的夫妻之緣,不容你耍賴不認,擅自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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