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父五十大壽,元慕陽請了黃梅城最有名的戲班進莊搭台唱戲,歡慶三日。


    他是為了使父母歡心,盡人子之責。而元父元母也另有居心,幾乎請了黃梅城所有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前來捧場。


    醒春山莊富鼎江南,元慕陽容姿絕世,前者可使閨秀們的家門趨之若鶩,後者則足以使閨秀們本尊心旌神搖。是以元家請帖一發,應者眾,醒春山莊專門用來待客的絳雪軒粉黛雲集。這下個,台上鑼鼓喧天,台下桃李滿園,著實歡慶了起來。而這歡慶中,卻不見眾家閨秀引頸期盼的貴麗人物現身到臨。


    “眠兒,你最喜歡看大戲了對不對?今日的戲目,都是我親自挑選的,都是些喜慶團圓的戲,眠兒要不要給小日兒獎勵一下?”二樓小樓內,軒窗高挑,元慕陽擁著妻子憑窗而坐,觀賞對麵的高台大戲。


    虹兒侍立門側,一雙妙目凝睇主子後背,柔情無恨。


    阿六則把兩隻眸兒盡放在戲台。原本是為了不讓自己發現太多秘事給當事人難堪,卻在過不多時,即被台上那摸爬滾打、恣形恣謔的劇情給當真吸引住了。有好多日子了呢,沒聽著這歡快的唱腔,沒見著這絢麗的喧嘩,陽間的確比陰間熱鬧是不是?


    “眠兒,下麵就是《大鬧天宮》了,是你最喜歡的一出戲。”


    阿六撥了撥耳朵,看大戲看大戲,她要心無旁騖的看大戲。


    “眠兒,好久沒有出醒春園了,開不開心?”


    對哦,迴頭她要問問判官大人,他敢把人帶出醒春園,怎突然就不怕地府鬼差前來索魂?


    “眠兒,眠兒……”


    閻王老爺,她要瘋了!這人就不能暫時停了他那些肉麻兮兮的話?她不求他如這世上多數男人那般多情薄幸,隻要他能正常一點,讓不可迴轉的事成為往事……


    “好了,不吵你了,《大鬧天宮》要開始了,你不是最喜歡那隻猴子,說好想如他一般可以自在無拘地跳來跳去,做盡任何你想做的事……”


    那隻猴子並不能做盡任何想做的事……


    “阿六,阿六!”小樓的樓梯咚咚響起,總管元通在門外低喚。


    元慕陽皺起了眉:知悉他在此處的,除了眼前兩個丫頭,隻有元通,他已經聲明了不準任何人打擾,最是體事圓滑的元通為何惹他不悅?


    “總管事,有事?”阿六拉開門。


    “你快去勸勸你爹!他喝了酒,硬要闖到這樓上來,你說他怎敢在這當口來鬧事?”


    “……”這位“爹”到底意欲何為?難道他陽世之的使命就是不遺餘力地要給她丟人?哼,迴頭等她小鬼得誌,非要在閻王麵前參他一本!


    來不及向主子告退,她腳步已經邁出門去,不想剛邁幾步,已與掙脫幾個仆役阻攔衝上樓梯的“爹”遭逢,她靈秀的眸子有瞬間兇惡瞪起,而後,又迅速化出一張乖巧笑臉,“爹,您找女兒有事麽?”


    “能有什麽事?你不是說過讓我沒事多看看大戲?下麵被那些女人全擠滿了,我看來看去,這樓正對戲台,樓上視野開闊,正好用來看戲……”


    “您……找到這裏就是為了看戲?”


    “若非為了看戲,你當我樂意爬高爬低麽?”


    “爹,女兒陪您到外麵,隨便您想看幾場就幾場,走啦走啦……”她確定,判官大人這次陽世之行受刺激不淺,腦子指不定在哪塊出了漏洞,致使舉止嚴重失常。


    “走什麽走?”紅衣判官甩開被她架著的臂膀,“你不是告訴我這《大鬧天宮》裏麵那隻猴子鬧完地府鬧天宮,把閻王爺都好一陣戲弄?為爹的想看!”


    “您老人家不也說過那隻是編書寫戲人的妄想?再說,《大鬧天宮》有什麽好看的?那隻猴子在鬧完這出天宮之後就被壓到大山底下去了,戲裏麵繁華,戲後麵落魄,沒什麽可看的!”她實在是被這個當爹的氣著了,怒咻咻說完,不管不顧地扯著當爹的袍衫就走,即使這當爹的被這副軀殼連累跛腳在樓梯上躓了好幾迴,她也作無睹。


    小樓之內,元慕陽憑窗而府的身形始終未動,仿佛室外那場鬧劇絲毫未影響他看戲的心情。但是,無人看見他瞳內刹那抹過的巨大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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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六迴到醒春園時,心中微存忐忑。


    她那時一時怒起,揪了判官大人就走,竟忘了兩人在這莊內的為仆身份。試想,有哪個奴婢會在主子未準假的當口理直氣壯的離去?出了莊,冷靜下來,驀然頓悟,抱頭懊悔哀叫半晌,和判官大人經過一通毫無成效的溝通後,原路踅迴。元大爺和虹兒都已不在,據聞是迴醒春園裏了,她不想迴來,但隻得迴來。唉,原來做人家的丫頭有這麽多身不由己,她生前該對自己的丫鬟更好一點的。


    天近酉末之時,初夏的日陽已然西移,映紅了半邊天空,映出霞光千縷。醒春園內,除卻風過樹梢,溪過假山,靜謐無聲。


    “虹兒姐姐?”她邁著小碎步,行在各色石子鋪就的甬道上。及待推開那道罩著湘竹紗的室門時,先探進一隻小腦袋,低低叫了一聲。


    無人應她。虹兒想來是不在了。她本想掀足離開,這處,不是她喜待的地方。可是,心中的莫名一動,讓她掉轉了腳步方向,邁了進去。


    這裏,無論格局,布置,器皿,還是紗簾的顏色,都是她走之前的模樣。


    外廳碧磚鋪地,四壁鑿格,內置各樣造型的玉馬……她喜歡馬,也想騎馬,卻因為一個先天不全的身子,到死也未能一人上得馬背,即使被他抱在懷裏,也不能隨意馳聘。隻有在摸著這些不論如何造型都是四蹄開張的馬兒時,她才能想像乘馬奔馳時勁風吹過臉麵穿越過發絲的那份自由自在。


    楠木製成的方案上,放一盞白玉大瓶,內裏總不會缺乏應季鮮花,而此時吐露淡芬的,是大一把白色薔薇……她喜歡花,沒有特定的品類,所有鮮豔的,秀雅的,芬芳的,素馨的,她都喜歡,那些美麗的生命,會增添她對生命的熱忱。


    外廳與內室間,打著一道圓月狀的楠木雕花洞門,垂著軟如溪泉般的湘綠紗縵,左右各有金穗流蘇垂落飄拂。綠紗飄拂間,寢室擺設綽約可見,尤其那張超大的、懸掛著層層輕軟帷幔的紅木架子床,輪廓如此鮮明。


    她和他,在此洞房花燭,在此新婚燕爾,在此有了第一次的燕好。那樣的時候,他有著千斛的溫柔,一雙墨玉般的奇麗眸內,氤氳著喜悅與情欲,輕輕叫著她的名兒,萬分珍愛的待她……


    是她負了他。


    “眠兒,你迴來了麽?”


    她一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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