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怪,真的很怪,沒見過這麽奇怪的父女。


    茶肆的夥計四處斟茶倒水,迎來送往,但還是有時間觀察一下那桌客人的情況。再三思量過後,還是認為,那是一對很怪的父女。


    女兒是叫爹沒錯,但那個“爹”字叫出來非但沒有一點的的孺慕親近,反而透著那麽一點調侃揶揄。而被叫爹的人時不時額頭某處總要突突跳上幾下,似是有什麽東西不堪忍受。再說兩人間的氣氛,沒有一般父女的和睦安樂也就罷了,而有一股子說不出的不協調……總之,讓他感覺怪怪的就對了。


    但夥計的猜測,在抬頭望見踏進店來的兩位客官時,當即就拋到九霄雲外,腳底抹了底般迎上去,沒等說話先在臉上開出一朵名曰諂媚的花,“柯將軍,元莊主,二位有日子沒來了,那雅間小的可是天天規置,快請。”


    這二位,一身藏青色長衫的,正是元慕陽,“江南第一莊”醒春山莊的莊主,旗下船務名曰“貨通天下”,從造船到航運,盡有涉獵,聲揚大江南北。另有遍及江南幾省的鋪子幾十家,涉及衣、食、住、行四業。每年修橋鋪路,贈粥施飯,給惠於民,從無間斷,是名聞天下的大善人。隻是,見著他的人,都很從難他臉上找出一個“善”字,並非生得貌醜,相反,這位元莊主的身如美玉雕就,形如明珠鑲成,容貌不是一般的好。但,他太冷,太少笑,太不易讓人接近。看見他,很難把他與那個該一臉彌勒佛般慈瑞笑意傳聞中的大善人聯想到一塊兒。


    另一位,穿一身招搖的麗彩華服,相貌亦俊拔出眾的青年漢子,乃出身書香世家卻棄文從武的柯以嗔,披著武狀元的榮耀少年從戎,在天下大亂之際出生入死,以白馬銀槍之姿馳戰疆場,後天下大定,因戰功赫赫,獲封“平遠大將軍”,戍守江南。


    元慕陽和柯以嗔,一在商,一在軍,因緣造就,交成情誼莫逆。而當這二人相偕出現黃梅城街間時,一貴麗、一英朗,每每都使城中百姓大飽眼福。


    “原來,這就是那位元莊主,果然是一位是百年也找不出來的秀逸人物呐。”待那兩道明麗光華的身影上了樓,茶客中有人讚歎。


    “據聞這位元莊主所做善事,都是為了替他那位重病的夫人積累福德,真的假的?”問者,是黃梅城的一位小有名氣的才子,也頗有幾分俊美形容,自詡花國聖手,多情風流,實在不想相信這個傳聞的真實性,畢竟要癡心,要專情,那是女人的事,與男人何幹?


    “是真的。這位莊主每一迴做了善事,都要到元和寺做佛前禱告,將所有福報盡轉妻子,以此期待妻子病體轉愈。”另一位說話者,坐在才子鄰桌,著杏色書生袍,眉清目秀,隱透麗色。


    “噫,這位不是方家那位最喜歡女扮男裝的二小姐麽?”茶客中,有人將八卦對象立時換成了俊俏書生,“聽說方家曾經向醒春山莊提過親,好像要把這位二小姐嫁給妻子長年臥在病榻的元莊主,被拒絕了。”


    “嗬,這方家早年在咱們這塊兒也算是個大戶,沒想到敗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女兒送給人家做小人家都不要,真是……”


    茶客們的談資永遠不虞饋乏,沒有某莊莊,沒有某小姐,還會有別的。是以那位被點出了身份的方二小姐沒有惱怒,隻是嘴角浮起淡淡譏諷。反正,她今日已經見到要見的人,足夠她開心度過這一日剩下時光,那些閑人的閑話,何必在意?


    “聽了那些話,你是不是很高興?”沉默許久者突然發問。


    “呃?”正一點一滴品嚐著久違滋味的小丫頭一怔,“我該高興麽?”


    “你的確不該高興。你以這張臉出現在他麵前,他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小丫頭不服的咂嘴,“那張臉也不是什麽絕色美人,他還不是……”


    “那張臉不是絕色美人,但因為是大家閨秀,養出了一個膚如脂玉,眸如春江的氣質佳人,且細致纖巧,秀雅出塵,完全不是你這副俗陋模樣能比的。”


    好……毒的口舌!恐怕那些做了壞事的鬼魂不必到什麽阿鼻地獄受苦受難,拖到這位爺麵前經受言削語剝就夠了……


    “我說,爹。”小丫頭把靈巧眸兒眯成彎彎笑狀,“您縱是再不甘願,也領了命令走了這一遭,您不想做我的爹,說實話我也叫得委屈,可沒辦法啊,誰讓您成了我的爹呢……”


    這一口一個“爹”,是欺著他不能光火麽?這隻得寸進尺的小鬼當他真的拿她沒輒?


    “信不信,第一迴合我就能讓你輸個心服口服?”


    ——————————————————————


    “慕陽,做為你的結義兄弟,生死之交,我很想勸你一句,放開罷,唯有放開,方是解脫。可是,我也知道,我一旦當真如此勸了,你必定怪我,因為那是你的禁忌。”茶肆二樓,常年訂下的雅座裏,柯以嗔凝視元慕陽,長喟道。


    “既然知我如你,以嗔就莫再費辭。”


    “可是,你為何不設法讓自己快樂一些呢?你的妻子若當真如你所述的那般愛你,必定希望你能快樂。”


    “何謂快樂?若快樂的定義為鎮日高笑,我的確難以做到。”


    “至少,你可以讓自己過正常的生活。”


    “何謂正常?我要妻有妻,要家有家,不正常麽?”


    柯以嗔焦躁搓眉,“但是你有妻形同無妻,又哪裏正常了?我不反對你堅持那一縷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講都是妄想的希望,可是,至少你要像個正常男人一樣的生活,我知道伯父伯母一直在為你納妾,希望你早日能有一子半女……”那樣,以父子骨肉之親或許能分去他盡然用之於春眠的心意。


    “找個女人暖床,找個女人生孩子,這就是正常了?”元慕陽勾唇,似笑非笑。


    “難道不是麽?”柯以嗔想不出這哪裏好笑?“就算你的妻子有一日病愈看到,想必也不會怪你,這隻是人之常情……”


    “我不要人之常情,我隻要她。”


    “你……你就忍心讓伯父伯母為你難過?讓你的弟、妹為你傷心?”


    “這又裏哪裏話?我不要女人,沒生孩子,他們就會難過就會傷心?如果說為了元家香火,我會盡快安排二弟成婚,屆時有他為元家開枝散葉,便不會有人難過傷心了。”


    “可……”


    元慕陽放開手中茶杯,驀地起身,“我還道你特地約我來是有什麽重要事,原來依然是為了當說客的。我答應了眠兒要迴去陪她用午膳,告辭了。”


    “慕陽!”柯以嗔喚著,好友已旋步撤身,並徑自下樓,


    元慕陽出現在樓梯口時,樓下登時啞然無聲。他疾身闊步,目不斜視。


    “慕陽——”柯以嗔追來。


    他依然走得迅速,歸心似箭,隻想盡快迴家陪伴妻子。


    “慕陽!”


    元慕陽的身形到了茶肆門口,仆從牽來馬匹,一手扶鞍,一腳踏上鞍蹬。


    卟嗵!茶肆內,有人坐翻了椅凳,屁股著著實實摔在了磚麵地上。


    “啊呀,痛!原來摔到地上,屁股真會痛成兩半,痛,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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