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擱下茶壺,緩緩將茶杯送到嘴邊。


    細細吹了一吹,再微仰著喝了一口,卻一滴水都沒有喝到。


    喝不到水,他兀自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又失敗了。”


    那笑容裏,帶了不知多少分的苦澀與無奈。


    似乎是感應到了這邊的動靜,男子放下茶杯,緩緩起身朝這邊走了兩步,試探道:“夏歡?”


    洛夏歡從沈無際身邊走過去,伸手扶住了他,握了握他的手。


    青衣男子咧嘴一笑,疑惑道:“這次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沒受傷吧?”


    洛夏歡微微一笑,在他手心寫下幾個字。


    男子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依舊身形高挑,麵容清秀,卻少了那份獨屬少年人的傲氣。


    而他的眼睛則蒙上了一條白綾,遮住了那雙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隻露出了細密的濃眉。


    沈無際好不容易才邁開步子走了過去,不知怎的,他眼眶有些微微發紅,開口如魚刺哽咽在喉:“……一陽?”


    他像往常一樣喚蘇一陽,可是他不知道麵前一身和氣的蘇一陽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


    蘇一陽與別人聊天,都是靠洛夏歡把話寫在他手心裏。


    蘇一陽憑著身邊被帶起的氣流感覺到有人走了過來,並且站在了他麵前。


    他朝這邊微微轉了一下頭,道:“是安大哥嗎?快坐下吧。”


    他聽不到、看不見,隻能靠著以往的記憶來判斷猜測身前之人的身份。


    沈無際艱澀開口,道:“他怎麽……會變成這樣?你們走之前,不是……”


    不是什麽,不是才隻失去了味覺和嗅覺嗎?


    為什麽現在會變成這樣?


    洛夏歡歎了一聲氣,輕撫著蘇一陽的手背,道:“其實,蘇一陽在五歲的時候,就中了一種毒。這種毒十分惡毒罕見,醫者說他活不過二十五歲,唯有修習仙道可延緩毒素發作的時間,修為越高,便能活的更久。”


    “可是到現在,那毒素的能力越發強大,再怎麽努力修行也抑製不了這毒,修為也無法再漲上去。”


    沈無際忽然想起來在陳家遇到木靈那次,蘇一陽麵色慘白,虛弱至極。


    莫峻當時還告訴他們,說是舊傷複發,所以幾人才沒有早一步迴青荒派。


    原來都是騙人的。


    那時候,蘇一陽應該就是毒素發作吧。


    洛夏歡太久沒有在蘇一陽手心裏寫字,他隱隱覺得不太對勁,皺眉道:“怎麽了?夏歡,到底是誰來了?”


    一雙手扶住了他垂在身側的左手,蘇一陽渾身一僵。


    這雙手修長而細,但虎口處卻有很明顯的繭痕。不是安大哥的手,安大哥的手沒有這麽長,也沒有這樣細膩。


    沈無際翻開他的手,蘇一陽不自覺地將手心攤開,等著沈無際寫字。


    沈無際在他手心一筆一劃寫了個“沈墨”。


    蘇一陽沉默不語,似乎花了很久才認出了這兩個字,顫聲道:“沈墨??”


    沈無際寫道:“是我。”


    蘇一陽握緊了他的手,有些緊張道:“沈師兄……你,你怎麽來了?”


    沈無際寫:“偶然,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夏歡。”


    蘇一陽頭往這邊偏了一點,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激動與期待,道:“他呢?他沒來吧?”


    沈無際明知故問,寫:“誰?”


    蘇一陽咽了一下喉嚨,道:“莫兄,他來了嗎?”


    沈無際寫:“沒有,他找不到你。”


    蘇一陽有些失望地仰起頭,笑道:“幸好他沒來。沈師兄你沒告訴他吧?”


    沈無際寫道:“還沒。”


    他道:“洛師妹,一陽身上的毒,可還有什麽方法能治?”


    洛夏歡無力地搖了搖頭,道:“沒有,若是可以飛升,那便還有機會,可他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


    飛升?


    對,沈無際想起來了,莫峻當初拿的那顆升仙丹,原來是為了給蘇一陽,原來是為了治好蘇一陽身上的毒。


    柳千秋密室裏的另一個窺探者,就是莫峻!


    那顆升仙丹此刻在何處?


    沈無際心髒直跳,有些激動,莫峻醉酒時曾將他錯認為蘇一陽,那顆升仙丹此刻就在他的儲物袋中。


    可是這東西,是用沈無際的十顆真元加上唐夢所化的陽斜靈蓮所煉製而成的,至於這升仙丹是否能令人真正飛升,尚且隻有書中記載。


    未親眼所見,沈無際不敢如當時在密室中那般篤定。


    蘇一陽打趣道:“可別告訴他,我可不想挨罵!來來來,沈師兄你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他拉著兩人走迴石桌旁坐下,沈無際小心扶著他,道:“一陽身上中的是什麽樣的毒?你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忙去問一下有沒有誰可以解的。”


    洛夏歡神情有些沮喪,道:“怪我藥理不精,探不出來,本來想帶他去找解毒之法,可是,他不願。”


    連莫峻都沒有辦法的毒,洛夏歡哪裏能有能力去解?


    沉默片刻,沈無際道:“所以,治不了了?”


    這時,蘇一陽突然道:“無人能治。”


    洛夏歡太久沒在他手心寫字,他竟是猜出來兩人在說什麽。


    轉眼,蘇一陽又笑嘻嘻地道:“其實也沒什麽的,誰也治不好我!沈師兄,你就莫要再操心了。”


    沈無際眼神沉了沉,確實,下界無人能治。


    若是可以,沈無際倒是能去上界問一問,有哪位藥仙可以幫幫忙,可是蘇一陽不願去。


    升仙丹……


    不行!


    升仙丹乃是逆天而行之物,若是不被天道所允,蘇一陽必遭截殺。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在幾人身後炸開:“誰說不能治???”


    一聽到這聲音,沈無際太陽穴就一抽一抽的,他轉身,看見風弈手裏搖著他那把奪目的折扇,正從門邊轉進來。


    洛夏歡道:“什麽!?”


    沈無際道:“你怎麽在這兒?”


    風弈走過來,給了兩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大笑道:“我把風白那個家夥打暈了,尋著你們過來的。風白那家夥!看著厲害,想不到竟然這麽弱!嗖——的一下就倒了。哈哈哈!”


    沈無際就知道他不可能幹出什麽好事來,更不可能是風白允他來的。


    蘇一陽微微抬頭,道:“又是誰來了?時昀嗎?”


    沈無際在他手心寫道:“不是,是我一個朋友。”


    蘇一陽立刻道:“是沈師兄的朋友嗎?快請坐。”


    風弈道:“謝謝,不過你這病,也不是不能治!”


    說完,他恍然大悟蘇一陽聽不見他講話,又轉頭對洛夏歡道:“姑娘,你告訴他我剛才說的話。”


    沈無際也震驚道:“你說什麽??能治!?”


    洛夏歡遲疑了一下,瞳孔微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風弈。


    風弈道:“寫吧。”


    她咬唇點了點頭,在蘇一陽手心清清楚楚地寫下一段話,風弈又道:“能治的。”


    沈無際眼睛裏燃起一點火光,問道:“怎麽治??”


    風弈自得道:“沈仙友你不知道怎麽治,但我是個藥仙,我……你什麽表情!你不會沒看出來吧??”


    沈無際心道:我還真沒看出來。


    蘇一陽琢磨完了洛夏歡寫的字,起身,苦笑道:“這位道友,還請莫要開我的玩笑,我這病,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治好的。”


    洛夏歡則道:“上仙,真的有辦法嗎?”


    風弈身上仙氣不隱,悠悠道:“長生花。”


    他說的話,洛夏歡都一一寫給了蘇一陽。


    這三個字一寫,蘇一陽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半晌,他才緩緩道:“你怎麽知道的?”


    風弈攤手道:“很容易就看出來啦!”


    洛夏歡繼續在他手心裏寫字,越寫蘇一陽的臉色越難看,連手心都在微微顫抖。


    風弈接著道:“你與另一個人之間,連著一條藍色的線,你們看不出來嗎?”


    沈無際搖頭,風弈便拉起他的手,手指從蘇一陽身上歪歪扭扭地指到了遠處。


    “呐,這呢!……啊,一直到那裏,那裏,那裏都有。隔得還挺遠的。”


    風弈的手拉著沈無際的手,沈無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似乎真的看見了一條衰弱的、若隱若現的藍色虛線。


    這條藍線從蘇一陽身上一直延續到了山林,再到遠處,想必另一端,一定連著所謂的“另一個人”。


    風弈鬆開沈無際的手,沈無際便再也看不見那條猶如虛無的藍線。


    沈無際道:“這是什麽?”


    一切仿佛重歸平靜,唯蘇一陽的心底驚濤駭浪。


    風弈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一點一點擊穿他秘密的防線。


    風弈歎了口氣,道:“長生花又名雙生花,這是雙生花之間的聯係,融在血肉靈魂裏的東西。”


    沈無際朝廚房那邊喊了一聲,時子墨立刻出現在他身邊,他道:“十一,你看得見蘇一陽身上那條藍線嗎?”


    時子墨輕輕搖頭,他看不見。


    不是因為修為,而是因其他的原因。


    連時子墨都看不見的東西,為什麽風弈能看見?又為什麽風弈拉著他的時候,他也能看見?


    時子墨道:“天生醫者。”


    聞言,風弈猛地警惕起來,連連後退,扇尖指著時子墨,驚唿道:“你是誰???!!!你怎麽知道的???”


    時子墨無所謂地聳聳肩,漫不經心道:“猜的。”


    猜的。


    這個理由任誰聽了都不會相信,風弈卻與眾不同,聽了時子墨一派胡言的解釋,竟然信以為真。


    他點點頭,收起扇子站了過來,笑嘻嘻地道:“你猜的還挺準的!不錯不錯。”


    他大概是天生醫者,天生單純不帶腦。


    洛夏歡比蘇一陽更激動,若不是她要給蘇一陽寫字,恐怕她已經高興得熱淚盈眶了。


    從前沈無際見她,她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現在才第一次見她如此神色。


    她顫聲道:“上仙所言,可屬當真?”


    風弈點頭:“當真。”


    洛夏歡眼睛裏透出點點星光,她道:“那,如何治?無論什麽代價,我都願意赴之一試!”


    風弈展開扇子搖了搖,道:“辦法有兩個,第一個就是你剛才說的,用飛升成仙來抑製這個詛咒。不過顯然,依他這詛咒的狀態來看,已經不可行了,所以就隻有第二個辦法。”


    沈無際敏銳地注意到他說的兩個字:“詛咒?”


    風弈見幾人均露出一副求知者的姿態,不由得微微得意,肯定道:“不錯,是詛咒。雙生花不是什麽毒,而是一種詛咒,這位朋友想必並沒有對你們說清楚,不,他甚至都沒有告訴過你們這是雙生花。”


    他看見蘇一陽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用力,像是要將茶杯當做他捏碎一樣,卻又忽地放鬆了力道,風弈突然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講下去了。


    不過猶豫隻有一瞬間,他關不住嘴地接著道:“雙生花是一種下在孿生兄弟之間的詛咒,大多是還未出生便被種下了雙生花。種下之後,其中的一個孿生兄弟會越來越虛弱,出生之後也會一直體弱多病。”


    “修仙確實能夠很好地對抗雙生花,但沒有飛升,於事無補,就會像他一樣漸漸失去五感,最後歸於虛無。”


    歸於虛無,歸於塵土。


    “現在他連一道雷劫都撐不住,根本沒辦法飛升了……”洛夏歡心情急切,忙道:“那第二種辦法呢?”


    風弈看她一眼,賣了個關子,道:“這第二種方法的代價,就不是你能付得起的。”


    沈無際看他表情就知道,所謂的第二種辦法一定不可取。


    雙生花既然是種在兄弟二人身上的,其中一人健康茁壯,另一人卻體弱多病。多半弱的那一方的力量靈力,在娘胎裏就被另一方汲取了。


    現在要恢複,多半是需要另一方做出巨大的犧牲。


    他現在思索的是,入試之時莫峻選擇藥修,後來又不定期地給蘇一陽吃各種靈丹。


    關於蘇一陽體內的雙生花,他絕對是知道的。


    可是雙生花種在了蘇一陽和他的孿生兄弟身上,這麽多年也就看見蘇一陽與莫峻關係密切。


    但莫峻與蘇一陽生得並不像,怎麽看也不像是孿生兄弟,另一個人該怎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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