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偷地往蓋頭下看了一眼,立馬又爬起來,滾到鬼群中去了。


    笑嘻嘻道:“真漂亮!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一個人,哎喲!我滴個乖乖呦!”


    旁邊一鬼推他,粗聲罵道:“臭流氓!城主夫人你也敢看!?死不死??!!”


    “話說,城主夫人生的真高挑,肯定能……嘿嘿。”


    貞七走上來扶著沈無際,將他領著往前走了大概有百米之遠,才停在了一人麵前。


    沈無際略微抬頭,便看見那人暗紫色的衣服下擺,剛好及著腳踝處,若隱若現露出來一雙緊緊收住的黑皮靴。


    透過紅蓋頭下的縫隙,沈無際看到,麵前之人對他伸出了一隻指節明晰的白皙左手,帶著一分莫名的緊張與沉重。


    沈無際左手碰到了藏在袖中的冰冷的劍鞘,另一隻手卻沒動。


    麵前之人十分有耐心,沈無際不動,他也不動,像是在等一個答案,又像是在等一份心意。


    過了一會兒,沈無際緩緩伸出右手,眾鬼大聲起哄:“喔噢!——!——”


    那隻手的主人迴握住了他,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接著,一旁傳來女鬼吟唱出的輕盈婉轉之聲:“聲樂晚,仙冥歸,共得攜雲見君來;與君連,輪世還,隻心當念伊歡合……”


    在一片歌儀之詞中,沈無際驀地用力反握住那隻修長蒼白、冰冷至極的手。


    左手猛然掀開礙事的紅蓋頭,那一瞬間,他看見麵前的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色。


    不是驚訝,也不是驚愕,而是驚歎。


    沈無際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麽模樣,方才一路來還未有什麽感覺,現在倒是從心底彌漫起一絲尷尬來。


    眾鬼讚歎道:“哇哦,真是個冰涼美人!”


    “我滴個親娘嘞,真是太美了!!”


    貞七挺起胸脯,傲然道:“那是自然!”


    她的手藝,畫出一個絕世美人不在話下,況且沈無際本就長得不差。


    隻見沈無際一身大紅嫁衣,頭戴紅簪、鳳凰金冠,金冠頂部扣著一枚璀璨奪目的紅晶,墜著兩道金紅絲帶。


    手腕上兩三枚珠鐲,眉尾細長,眼尾上挑,畫上一抹粉紅,端的是楚楚可憐,叫任何一個男人看了都不免心生憐愛。


    與之前的一襲白衣相比,仿佛脫胎換骨般,變成了一個嬌媚無比的美人。


    沈無際正了正神色,雖然沒什麽用,落在別人眼裏倒有幾分委屈的意思。


    嬌媚美人沉聲道:“鬼王大人,好久不見。”


    此話一出,眾鬼中便有人目瞪口呆地嚷道:“我沒聽錯吧???城主夫人是個男人!!剛才我看……唔!!唔!!?”


    這鬼正是那時假裝摔倒,過來偷看了沈無際一眼的那隻鬼。


    他話還未說完,立刻便被幾隻手捂著嘴巴摁到人群中去了。


    “閉嘴!我們又不是沒看見!”


    被沈無際喚作鬼王的,是一個沉默不語的十八九歲模樣的少年。


    一襲廣袖紫衣,披散墨發,膚白若雪。依舊是明亮如新的眸子,不帶一分陰鷙,多年未見,少年眉宇間一段狂野邪氣,不滅反驕。


    那張俊美異常,含笑而視的麵容與沈無際記憶中的少年重疊在了一起。


    這是他本來的麵貌。


    此時他卻耳根緋紅,眸光躲閃,似乎想立刻轉身逃開。


    沈無際絕不會給他輕易走掉的機會,時子墨見掙脫不得,終於目光正正與他相視。


    對視片刻,默然須臾。


    時子墨聲音低沉,道:“師父。”


    沈無際這才鬆開他的手,冷冷道:“受不起。”


    他心道:你這逆徒,還有臉叫我師父!


    沈無際這句話完全就是一句氣話,哪知道他此話一出,時子墨目光忽然陰沉下來,道:“那師父來此是做什麽?還穿著這身衣服,是要嫁給我嗎?”


    沈無際反問:“你覺得呢?!”


    時子墨似是自嘲的輕笑一聲,輕聲道:“想來也不會是。”


    沈無際突然出手,一掌拍向時子墨肩膀,他必須給這個逆徒一點教訓,竟敢這樣跟他說話。


    可是剛出手他就後悔了——好不容易找著了人,犯什麽賤呢這是!


    但是火已經起了,時子墨一身衣衫輕便適捷,反應極快,迅速出招還擊。


    沈無際隻好拖著那大袖長衫,與他過起招來。


    雖然衣服有些礙事,但畢竟他身手不錯,一個迴翻,站在時子墨左側,一掌劈下。


    大紅嫁衣隨風飄起,在空中劃了一道絢麗的行跡,時子墨錯身一擋,那靈光便彈到了身後眾鬼身上,惹來一陣慘叫。


    時子墨眸中似有悲痛之色,開口卻冷漠至極:“想不到你如此心狠。”


    完了,現在連師父都不叫了。


    沈無際出手速度極快,時子墨避得也快,打著打著,兩個人身形越發模糊不清。


    一鬼叫道:“哎呀!城主這樣,是大紅大紫的意思嗎?!”


    貞七也嚇到了,摸著胸脯道:“好好的怎麽打起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她嘴裏喊著不得了了,可是現場卻沒有一個人動,皆目光炯炯地盯著兩人,像是在看一場來之不易的熱鬧。


    沈無際插空道:“先住手,我有話跟你講!”


    時子墨冷笑道:“剛才可是你先動手的,憑什麽要我先住手!”


    他出招越發淩厲,萬般無奈之下,沈無際隻好掏出袖中靈劍,以劍身一擋,卻並未拔劍出鞘。


    時子墨看見他動作,突然停手,道:“怎麽?又要對我拔劍相向了?”


    豈料沈無際剛一抬手,便聽見“嘶啦——”一聲,他左側腰間竟是直接裂開了一條縫,露出了最裏麵的白色襯衣。


    眾鬼頓時鴉雀無聲。


    打鬥的兩人都愣了愣,愣完之後,沈無際忙雙手去捂那條一直裂到腋下的衣縫。


    這繡娘花繡得不錯,就是線用少了,不結實,他十分尷尬地輕咳一聲。


    這麽一下,剛才那種劍囂拔駑,針鋒相對的氣勢瞬間就散了下去。


    沈無際見時機不錯,無奈又抱歉地對貞七道:“貞七姑娘,真是不好意思,弄壞了你們的衣服。”


    話音剛落,貞七還未答話,時子墨便大步近前,低頭看他衣服裂開的地方。


    時子墨微微皺眉,精神全然專注於裂開的衣服。


    針線一圈一圈的都已經崩開了,隱隱還有繼續往上、向下,準備兩邊齊列的意思。


    兩人站得有些近,他甚至能感受到沈無際溫熱的唿吸噴灑出來。


    突然,沈無際在他耳邊歎道:“十一,我現在算是知道,你就是我的在劫難逃。”


    時子墨愕然,不知是因為“十一”,還是因為最後那句在劫難逃。


    半晌,他喃喃道:“……你說什麽?”


    沈無際鄭重其事地道:“我說,十一。你是我的命中劫,在劫難逃。我今日來尋你,是想跟你講清楚的。”


    時子墨已然忘了二人方才還像生死仇敵一樣,打得難舍難分。


    他看著眼前的人,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遍:“你剛才叫我什麽?”


    沈無際心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怎麽這種反應?


    不過,他還是如實迴答道:“十一。”


    沈無際道:“從前是我不知世間情感,如今我已全然明白你當初……為何會那樣恨我。是我對不起你,十一。”


    時子墨原先隻以為是沈墨知曉了他鬼王的身份,是來找他繼續興師問罪的,卻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他三魂丟了七魄,像木頭樁子一樣愣在原地,道:“……師尊?”


    眾鬼目瞪口呆,竊竊私語道:“城主大人這是怎麽了?中邪了嗎??”


    “十一又是誰啊??城主的新名字???”


    耳邊傳來一陣女鬼的嬌聲癡笑,貞七幾人一邊看著二人,一邊用眼神跟姐妹們互相傳遞著各自的揶揄心思。


    沈無際道:“是我。”


    時子墨現在聽他承認自己是沈無際,剛才那點威風凜凜、冷漠無情早就丟到天霄雲外去了。


    他愣了一會兒,像一隻犯了錯似的、耷拉著耳朵的大狗,又乖巧又小心翼翼地將沈無際的大袖外套扯過來,擋住他腰間的裂縫。


    他感到牙根發酸,整個人開始恍恍惚惚。


    直到聽見沈無際道:“先帶我去收拾一下。”


    時子墨這才迴過神來,領著沈無際徑直離開了熙熙攘攘的街道,留下眾鬼瞠目結舌地立在原地。


    一炷香後,兩個人離開了熱鬧的大街,越走越偏。


    期間,兩人都極少說話,時子墨完全像是嘴皮子被人用針線縫了起來,發不出一個音節。


    沈無際不說話,是因為他得一手拉著衣側,免得衣服越開越大,以這樣的姿勢說話,他覺得特別地別扭尷尬。


    就這樣走了一段路,時子墨忽然道:“師……尊,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沈無際心知他在問方才那句“在劫難逃”。


    他輕輕笑了一聲,笑完了,他才道:“十一記性頗好,不如仔細想想你與秋至做了什麽?”


    秋至是沈無際第五世的輪迴,時子墨自然清楚他對秋至做過什麽,那是他最膽大妄為,鬼迷心竅的一次。


    時子墨臉刷的一下白了,即使他的膚色本來就很白,臉色卻還是變化得很明顯。


    沈無際很明顯感覺到時子墨的身體僵了一下。


    然後,不等時子墨開口,沈無際窺他神色變化,停下腳步,厚著臉皮正色道:“既然想起來了,那你……便不能負了我。”


    啊啊啊啊啊——好丟臉!


    他穿著一身大紅嫁衣,端著一副師尊的架子,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耳根子發熱,頗有些不好意思。


    沈無際垂眸,偏過頭去不讓他看見自己臉色,時子墨這個角度隻能看見他發紅的耳廓,傻傻地怔愣在原地。


    時子墨口中發澀,良久才找迴自己的聲音:“徒兒不敢,隻是……我對師尊罪孽深重,我……”


    沈無際抬起頭與他對視,道:“你怎麽光覺得你欠別人的,而不去想想別人欠你的呢。”


    時子墨心道:師尊從未欠我。


    兩人已經走到了一片黑如濃墨般的湖泊之前,許多幽幽的厲鬼飄在湖麵上,叫人心尖一顫。


    水邊佇立著一座淺淺淡淡,紫色的高樓,既不浮麗,也不高華。連這高樓上的“至秋閣”三個大字,都透著一股了無生氣,淡淡淺淺的感覺。


    “至秋”這兩個字總有些別的意思,不過沈無際很自然地忽略了這一點。


    四周靜悄悄地,兩個人慢慢走了進去,撩起珠簾,沈無際心覺這裏夠清靜,真是不錯。


    至秋閣的大殿之上,鋪著厚厚一層地毯,是完完整整的一張,不知是什麽妖獸的皮毛。


    可是諾大的一個至秋閣中,卻沒有其他人,沈無際不禁猜想,時子墨是如何耐住這般孤寂的。


    大殿之末,是一條青玉鋪成的長榻,極為寬敞,可容好幾人並臥。


    放下珠簾,待兩人走到那寬厚的地毯上,時子墨道:“師尊,將衣服脫下來吧,迴頭我再好好改一下。”


    沈無際覺得他這話有哪裏不對勁,忽然腦子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他不敢置信道:“這衣服……你做的?”


    時子墨替他脫下外套,看起來竟有一絲被誤解的委屈,他垂眸道:“本來就是我做的,師尊為何這般驚訝?”


    沈無際:“………”


    沈無際脫下那件壞了的紅嫁衣,由衷道:“做的不錯,就是得縫結實一點。”


    聞言,時子墨笑了一下,很輕的一下。


    如冰山融開,萬物複蘇,看得沈無際心中竟是湧出一股奇異的感覺來。


    時子墨將衣服疊好放在床榻邊,解釋道:“這衣服上的線年頭有些久了,已經柴了,所以才會崩開。”


    沈無際終於收拾完畢,又穿上了他的白道袍,思量半天,他佯裝隨意地道:“這嫁衣,你給多少女子穿過?”


    時子墨“噗呲”一下笑出了聲,沈無際一挑眉,正要再開口。


    時子墨突然湊近,伸手正麵環住他,力度剛剛好,下巴擱在他肩上,在他耳邊哈哈笑道:“師尊猜猜看?”


    這件衣服是他為師尊而量身定做的,從來沒有給別人碰過。


    他一次一次的小心翼翼、崩潰、絕望,才修修補補出了這麽一件大紅嫁衣。


    為你而做,又怎會隨便給與他人。


    沈無際瞪他一眼,時子墨才緩緩地放開了手,沉聲道:“師尊,對不起。”


    沈無際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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