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清玄離開後,夜歸人眼神複雜地看了陳半鯉一眼,沒有與任何人交談,就沉默地離開了山頂。


    沉默籠罩了整片山頂。


    在場的眾人身份各異,來自五湖四海卻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來到這裏,就是那個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披著大氅的蒼白少年。


    望南山看著他心頭一動,感覺他好像下一刻就會消失在山頂。


    接著她皺起了眉頭。


    真仙強者精神世界穩定至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極難被外界影響心緒,但望南山發現自己的思維卻很容易被陳半鯉的情緒影響,這給了她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陳半鯉的神識,在某種程度上還要強過她。


    但這怎麽可能呢?


    她自嘲地搖了搖頭。


    葉楓一直打量著在場眾人的神情,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作為一個單純的看客來說,他今天的目的算是圓滿達成,看了一場大戲。某一刻他從袖中取出一塊圓潤的金屬物體,打開外蓋看了一眼後道:“陛下,我先告退了,家裏燉了一隻雞到火候了。”


    教皇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葉楓微微一笑,下一刻就消失在了眾人眼中。


    望南山無論境界還是身份都要低教皇幾分,於是她輕聲道:“今日之事幸賴陛下相助,但這孩子有病在身,不能久待,我先帶他離開了。”


    教皇微微頷首道:“我知道清月齋的治療水平是當世第一,但我也學過聖光術,不如讓我來看一下這孩子,如何?”


    雖然是詢問,但尊為教皇都說到這份上了,望南山哪有拒絕的道理,點頭道:“那我就替這孩子謝過陛下恩典了。”


    教皇微笑點頭,走到陳半鯉麵前來道:“走吧...孩子。”


    聲音極緩,柔和而隨意,仿佛一個普通的老人在唿喚自己的子侄。


    一旁的望南山看著這一幕卻有不同的想法,暗暗感慨不愧是教皇陛下,境界已經到了天人合一物我和諧的大境界,能潤物細無聲地影響客觀世界與認知。


    一直低著頭的陳半鯉抬起頭來,看著教皇陛下清澈無垠的眼,低聲道:“一切聽陛下安排。”


    教皇大袖一揮,天空上熾烈的日光落下,絲絲縷縷凝聚成一個巨大的光團。


    光團散去,兩人已經不見。


    望南山看著兩人離去的方向,眼神有些發怔,片刻後歎了一口氣,轉身,沿著那條唯一的山路走下了山頂,衣袂與發梢在春風裏輕搖。


    ...


    陳半鯉的視線裏不過是眼前一花,下一刻他就來到了一處靜室,屋裏陳設古樸,氤氳著一股淡淡的香氣。陳半鯉覺得那股香味有些熟悉,但卻想不起來了。


    教皇看著他,緩聲道:“這是梨花醉,是用師弟種在光明偏殿裏的樹上的梨花做的香。”


    “坐吧。”


    如果是以往,譬如今天之前,陳半鯉可能會睜著茫然無知的大眼睛道:“陛下,您的師弟是誰啊?”


    但他隻是點了點頭,循著教皇的示意,坐在了身後那張黃梨花木的椅子上。


    教皇看著他的模樣,眼中閃過幾絲憐惜,和聲道:“看你的樣子,師弟應該對你說過我。”


    這就是把一切都挑明了,陳半鯉點頭道:“他曾經提過您...說您是他最親近的三個人之一。”


    教皇對自己唯一的師弟自然無比熟悉,很清楚陳半鯉口中的三個人是誰,眼中黯然之情一閃而過。


    靜室裏恢複了沉默。陳半鯉低著頭,所以看不見教皇的表情。


    有懷念,有追憶,有後悔...還有悲傷。


    一股淡淡的哀傷的意味流淌在靜室裏,陳半鯉的鼻腔裏有點澀。


    他不知道這是真仙強者天人合一後的玄奇現象,甚至他對自己情緒的異常根本沒有察覺。


    沉默與悲傷默默流淌著,一直不知道多久以後,教皇終於開口了。


    “他...師弟走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對於這位把傳承給予自己的前輩,陳半鯉的情緒非常複雜。出來之後他也了解了當年的事情,知道連青當年造下的殺孽遠不止蘭塘關兩萬人,當真是血仇似海,如果自己得了他傳承的事情傳出去,便是青城與楚家也保不了他,甚至哪怕這兩家裏,可能都有當年的受害人。


    但...那個人的眼神一直烙印在陳半鯉的精神世界裏,他明明那麽年輕,眼神卻蒼老的仿佛已經活了無數年,卻沒有一絲對這世界的留戀。


    你走後,哪裏都是遠方,從此再沒有明天。


    連青為妻子報仇,最後以至於走火入魔,固然有錯,但真正錯的,難道不是那些殺死連青妻子的人嗎?


    陳半鯉雖然心思深沉,性格冷淡,但畢竟隻是個少年人,閱曆太少,想不明白這些事。


    教皇也不催促他,靜靜看著少年眼裏複雜的光彩。片刻後陳半鯉猛然迴神,看著教皇,遲疑了片刻後說道:“我覺得...前輩應該是開心的。”


    教皇輕歎一口氣道:“是啊,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遠沒有死後的世界有吸引力了。”


    鬼使神差的,陳半鯉突然道:“死後...真的還有其他世界嗎?”


    教皇對他的問題有些意外,看著他,片刻後靜靜的笑了。


    陳半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從進入靜室的第一刻起,空氣中的清香,以及教皇的目光與聲調,都在悄無聲息地融化著陳半鯉心裏的悲傷與抑鬱,他現在終於能笑出來了。


    片刻後教皇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覺得呢?”


    陳半鯉想了想後,有些遲疑地迴答道:“我覺得應該沒有吧。”


    “為什麽?”


    “因為...這個世界那麽多想念他們的人,也從來沒見過有人能迴來看一眼。”


    “有道理。師弟走之前,有跟你說過什麽嗎?”


    聽到這句話,陳半鯉的腦海裏有浮現出了那棵樹,那把竹椅,以及竹椅上的人,情緒突然有些黯然。他低聲道:“前輩讓我好好活著,別學他。”


    就在這一刻,就在最後一個字從他口中流出的瞬間,界海裏那棵一直安安靜靜的梨花樹突然一顫,最頂端的一朵梨花瞬間掙脫可能存在的物理法則,看似緩慢卻在下一刻從陳半鯉的體內飄出,飄飄悠悠地落在了教皇的胸前。


    ...


    教皇看著那朵花飄到自己身上,與此同時,他的識海表麵也落下來一陣花雨。


    連青出現在教皇的精神世界裏,仍然還是雙鬢帶霜的青年形象,就像陳半鯉第一次見到他一樣。


    對於教皇來說,這也是師弟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模樣。


    連青看著教皇,平靜道:“師兄,我這一輩子做了不少錯事,自認罪孽深重,死後斷然沒有迴歸星海的道理,想來大抵不過是去幽冥裏走一遭,但我死都不怕了,還會怕幽冥嗎?”


    不待教皇迴話,他繼續道:“陳半鯉因為一些原因在最後出現在我麵前,這是個很可憐的孩子,師兄你的大光明經修的比我好,應該能看的更清楚一些,還望師兄代我照顧一下他。”


    “自打我進入京都來,師兄你便一直在照顧我。很抱歉之前對你說了那些話,還望師兄照顧好陳半鯉,不要讓我的悲劇重演。”


    “你可能會奇怪,我為什麽這麽關注這個隻有一麵之緣的孩子。原因很簡單,我覺得他很像我,當年我落入深淵的時候沒能爬上來,我希望如果有那一天,有人能拉他一把。”


    “師兄你長我許多,很多事情看的比我透徹,也許當年我的看法錯了,但我已經沒法迴頭了。”


    “謝謝你,師兄。”


    “還有...對不起。”


    “能成為你的師弟,一直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情。”


    最後一句話落下,連青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麵便隨著花瓣,消散在了空氣裏。


    陳半鯉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足以動搖心神的悲傷襲來。


    他茫然地抬頭,卻看見教皇蒼老的臉上,有兩道濁淚緩緩流下。


    “這是何苦來,這又是何苦來...”


    陳半鯉沒有說話,隻有一道滿是痛意與悔意的蒼老聲音,一直迴蕩在靜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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