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庭院中的兩人,單看外表反而像一對兄弟,無論是年輕的眉眼,還是兩人極為相似的眉眼間的平靜中透著的對這個世界的極度疏離和漠然。


    正是這種相似感,讓連青看著陳半鯉的臉有了幾分交談的興趣。


    “被師兄關在這裏後,前些年裏我身受重傷,動彈不得,再加上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我便有了很多時間進行單純的思考,不考慮任何因果陰謀或是往事,隻是思考。”


    思考什麽?


    如今他與主世界身處兩岸,於是可以用更冷靜客觀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過去的那些往事他從沒有忘記,但位置的更替一定程度上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思考方式。


    於是他開始思考諸如生命起源與謝幕,星空與螞蟻、神聖與塵埃,但最多的還是他先前提出的問題。


    我們為何存在?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我通讀玄教藏經,曾經認為自己從其中得到了答案,那就是為了追尋而存在。人生從出生那一刻起便是一條單行道,終點是星海與神聖,其間種種皆為小事。”


    既然是小事,自然也就是可以忽略的事。


    曾經的連青認為自己身處光明,心向神聖,自然可以做到萬物不縈於心,高遠不染塵埃。但這種認知早已在那個血紅色的夜晚被他親手拋棄掉,踩進了淤泥中。


    當他親身感受到人世間最惘然的無助,最撕裂的痛苦,最扭曲的憤怒的時候。


    “於是我前往懸空寺,隱姓埋名做了一名僧人。我看完了他們的經書,那些書可以歸結為一句話,不言不聽不看,歸根結底其實就是逃避一切。他們對人生的態度和這句話一脈相承,覺得人生的一切都是虛妄,都是魔障,心裏有放不下的事就會有苦惱,隻有把這些全放下才能得到解脫,歸根結底不過是徹底的逃避主義罷了,就是一群千年老王八。那些和尚看似看破紅塵滿臉慈悲,其實也不過是躲進山裏成一統,於己於世毫無用處,對我更是毫無意義。”


    顯然,連青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甚至是極為鄙視。


    怎麽可能放得下呢?那些我愛過的人經曆過的瞬間組成了我的人生,如果都放下了那我算什麽?而且,如何能放下呢?


    “所以我把首座殺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陳半鯉再次意識到麵前這人的身份。雖然他現在以很平常的語氣在和自己說話,但他本是下一代玄教教主,在人類世界造下血海般的罪惡,他曾是最光明的信徒,最後成為了最黑暗的魔頭。不過認識到這一事實隻是讓陳半鯉的心裏波動了一下,也沒有太多反應。


    “既然人族這邊沒有答案,那我隻能去魔族找了。我去見了據說無所不知的魔族大祭司,也去過他們皇宮,小有收獲。”


    陳半鯉淡定的心裏瞬間被扔下了一塊巨石,水花衝天。


    平淡的兩句話,不難看出連青當年恐怖至極的境界,連魔族宮殿都能隨意來去,這是何等實力何等氣魄?


    “你應該清楚魔族中畸形的生存環境,他們的上層和下層極為割裂,由無數低等魔族組成的基部供養著上層那些大族和皇室。低等魔族大多智力低下,隻能作為上層的養料和戰爭的消耗品而存在;高等魔族卻擁有極高的智慧和悠長的壽命,所以這導致他們中不少人試圖在漫長的時間中找尋答案。我在皇宮裏看到了很多種設想,但那些設想的基礎都基於魔族冷血暴力的思維方式,大多數都把目光放在了存在本身,認為存在最重要的便是其本身,也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或者便是徹底否定存在的意義,認為一切都毫無意義。後來我用了一些時間思考,覺得其實後者反而有幾分道理。”


    “魔族一位智者把這種思想稱為虛無主義,他認為生命的存在沒有意義、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質價值,歸根結底便是虛無。但最終我失望的發現,這種思想與其說它是一種公開表示的立場,不如說它是提出的一種針鋒相對的意見。提出虛無主義的那位智者是對人族最堅定的宣戰派,他的這種思想其實是對當時人族一些思想的徹底批駁,基本上無法證實。”


    “但我也不是全無收獲。我在一名王公的家裏發現了當年那件事的一些別的證據,於是我返迴人族,找到了那名相關人員。”


    “他不敢見我,躲迴了自己的老家。我怎麽叫他他都不出來,而且他藏的確實不錯,於是我就把蘭塘關的人全殺了。”


    陳半鯉的皮膚上刮過了一陣寒風。但事實上雖然庭院積雪,這裏卻沒有那種雪後刺骨的寒意,反而溫度很是尋常;而且他已定魂,就算身體如今殘破無比,也不會輕易被大自然的寒冷侵襲。


    那其實是恐懼。


    哪怕他如今已然心若死灰,但其實他也就來到這裏後才親手殺過人,一想到麵前之人為了一個人殺掉兩萬人,還是很難接受。


    連青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心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接著道:“你知道你們進來後身處的城市是哪裏嗎?”


    聽到這句話,聯想到他剛剛提起的事情,陳半鯉有了猜想。


    “是的,那就是蘭塘關。”


    “不過蘭塘關現在已經不存在了,我那師兄為了消除影響直接把蘭塘關從世界上抹去了,一點痕跡都沒留,甚至半塊磚都沒剩。其實我當時並沒有趕盡殺絕,一些躲起來的尋常人我懶得理會,我在找到當年的那個人後,把他的親人殺完後就離開了,那些人哪能想到他們會死在人族國教的教主手中呢?”


    “說起來還真是有意思,你說他們死前最恨的是誰呢?是那個躲起來的人,是我,還是我的師兄?”


    “我也好奇啊,所以我在洞府裏還原了蘭塘關,把當年的一些人抓了過來想問個答案。”


    陳半鯉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不是說人都死絕了嗎?怎麽還有當年的人?”


    “哦,那自然不是活人了。說起來,人族對靈魂的研究還真是極為落後,這方麵魔族不知道比人族強多少,要不是我從魔族那學了點東西,還真不一定能做到這件事。”


    陳半鯉看著這位前輩如此自然的表現陷入了沉默。


    “我把他們的靈魂喚醒,想問他們,最終卻發現那些人已經失去了神智,麵對我的問題一個字也答不上來。我本來有些失望,卻偶然發現複活的人似乎能使用生前的道法。”


    “這件事引起了我的興趣。經過研究,我發現是我在魔族深淵裏得到的一種物質融入了那方天地,才造成了這種後果。”


    “於是我用了一百五十七年的時間研究這件事,最終我得到了你看到的那種灰色物質,我為其命名為生查子。”


    連青看著雪地裏瑟瑟的幾朵不知名的小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站在渭河邊,看著那朵金色的蓮花綻放在暗沉的河麵上,漫天流火,那樣美麗。


    他愛好不多,其一便是讀書,不甚愛讀詩詞。


    隻是某一天在一本孤本中讀到一首詞,當時她也在旁邊,看後很是歡喜。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也是黃昏。


    同樣如晝。


    那時候她笑著說這後半闕意不甚好。


    一語成讖。


    那首詞沒有名字,隻寫著一個詞牌名。


    生查子。


    連青緩緩閉上眼睛。


    當時隻道是尋常。


    那些笑聲和香味遠去了,隻留下了他自己如今躺在這裏。


    陳半鯉看著他眉眼間依稀可見的風塵,雖然容顏依舊年輕,他卻感覺連青已經老去。


    過了一會,他開口道。


    “這樣說的話,她的死,也是前輩的原因。”


    連青緩緩睜開眼,眼中已經沒有追憶,隻是漠然,就像這數百年間一樣。


    黑簷上的白雪簌簌落下,落在地麵上悄然化作了水滴。


    他看著陳半鯉仍然帶有幾分稚氣的麵龐。看著那微微挑起的眉毛,微微一笑,沒有笑意。


    “想問很久了吧?”


    “最開始我認為我馬上就要死了,而且我與前輩境界差距太大,所以追問沒有意義。”


    “那為什麽現在又敢問了呢?”


    “因為看著前輩迴想起您妻子的樣子,我才明白感情這種東西不是能輕易忘記的。”陳半鯉沉默了片刻。“哪怕我從不曾表露過,而她一直都不知道。”


    連青沒有第一時間說話,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少年的眼。


    那裏仍然漠然到木然,但最深處卻多了一絲生氣。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再次微笑,這次卻帶上了笑意。


    “你說得對,那個人族青年複活是我的陣法的原因,生查子也是我製作的,無論從哪方麵講那個小女孩的死都與我有關。”他斂了笑意,平靜道。“所以,你想做什麽呢?”


    “你如今身體殘破不堪,全靠我給你渡的一口真氣才能站立;更不要說你隻是定魂初境,而且是一個馬上就要死的定魂境。”


    陳半鯉沒有迴應這帶著極濃嘲弄意味的話,隻是沉默。


    沉默不代表無事發生,有時也是爆發前的壓抑。


    伴隨著靈魂進一步失衡,他體內世界的那輪太陽前所未有的明亮,那片海洋呈現透明般的藍綠色,其下曾經存在的無數劍意早已消失無痕,那片海洋明晃晃靜悄悄,安靜到讓人不安。


    連青說的沒錯,那些劍意被他自爆後,他便失去了他如今最大的依仗,那片海洋因為他體內的慘烈狀況呈現出詭異的平靜,仿佛一麵無比巨大的鏡子倒映著蒼白的天。


    鏡子可以映照天空,有時候也能映照出深處的光景。


    那片海洋的最深處漆黑仿佛深淵,陳半鯉的修為想要靠近那裏差距太過遙遠,自然也看不到在那海底的最深處正在發生著什麽。


    一柄黑色的物事靜靜插在沙地裏,外形修長扁平。


    很像一把劍。


    但更像一把劍鞘。


    這是陳半鯉在劍閣挑選配劍的時候,從劍閣四樓掠出的那把劍鞘,至今還沒有人發現它已經失蹤了。


    潘宮此時正站在劍閣四樓的那間臥室裏。


    他看著牆上掛著的那張泛黃的畫,若有所思。


    某一瞬間。


    或許是當連青嘲弄的聲音落下的那一瞬間。


    那把劍鞘突然顫抖了一下,下一刻絲絲縷縷的海水悄然湧入它的體內,消失無蹤,畫麵很是神奇。


    它似乎不滿意這個速度,下一刻海底突然卷起數道水龍卷,嗚咽唿嘯的狂暴聲響在海底響起,旋即湮滅在海水中!


    成噸的海水無聲的瘋狂湧進劍鞘,畫麵很是詭異。


    潘宮視線中,那幅畫上突然出現了一道不算筆直的墨線。


    下一刻,有墨跡從那根墨線上悄然均勻暈染開,仿佛一隻無形的手在繪製著圖案。片刻後那隻手停止了繪製,留下了一個墨跡古意的圖案。


    潘宮挑起了眉毛。


    那是一把劍鞘。


    他看向南方,喃喃道:“這麽快就有劍鞘了?”


    連青眼中,少年低著頭不發一言,看似平靜,某一刻他卻突然挑起了眉毛。


    潘宮先前也挑眉,這個動作代表著一種很有趣的情緒。


    他看著陳半鯉,察覺到某些事情在他身上發生了。


    是劍心通明?


    是那股神秘力量?


    還是滄溟劍?


    接著被他一一排除。


    還是那個原因,陳半鯉如今身體殘破無比,真氣更是已經枯竭,無論他有什麽秘密都沒有用。


    是的,陳半鯉沒有真氣。


    突然某一刻,他的心髒跳動了一下。


    隻是很短的時間。


    短到連青挑起的眉還沒有落下。


    陳半鯉體內的海洋突然掀起了狂瀾,卻不是因為心緒波動或是真氣重返。


    海麵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漩渦。


    一朵無比巨大的黑色蓮花從那個漩渦中緩緩生長而出,出現在了海麵上。


    在它出現的一瞬間,熾烈無比的日光仿佛找到了歸宿,如小溪入海般盡數向著那朵蓮花湧去!


    隻是很短的時間,明亮的天空便黑了下來。


    不是因為陽光被吸走了,而是某種更高遠更古老的力量悄然降臨在了那片海洋之上!


    那朵黑蓮緩緩綻放開來,無數層花瓣仿佛覆蓋了整片天空,顏色深邃到仿佛吸收了整片夜色!


    一道黑色光柱直衝天際,轉瞬間貫通了星海幽冥!


    陳半鯉身體一抖。


    他緩緩抬起頭。


    眼眸漆黑。


    沒有眼白。


    一片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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