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


    陳半鯉擦著額頭上並不存在的些許虛汗,掀掀領口,從春風樓裏走了出來。京都粘稠的空氣讓他剛豪飲幾大杯後微熱的臉頰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膜,黏膩得讓人極為不喜。


    就在他準備在學院門口買一杯加滿冰塊的果漿,在那家攤子前站定的時候,他看著麵前攤主帶著些許驚恐的眼神,心生疑惑。


    然後,一隻微涼的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疑惑地轉頭望去。


    一名夜色裏看不清麵容的黑衣人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不待陳半鯉開口,他便嘶啞的開口說道:“陳半鯉是嗎?跟我走一趟吧。”


    雖然是詢問,但很明顯他並沒有詢問的意思,隻是單純的通知,或者說命令。


    京都學院作為當今人族第一學院,極少有勢力敢對它的學員如此居高臨下,黑衣人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些事情。再加上這黑衣人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站在了自己身後...陳半鯉不露痕跡地看了一眼院牆,點了點頭。雖然他似乎也沒有拒絕的機會。


    學院深處,清心樓盡頭的房間裏,潘宮靜靜地看著這邊,夜明燈的柔光隻能照亮他一半的臉龐,另一半隱匿在陰影裏。


    馬車行走在京都曆經滄桑的青石路上,發出“轆轆”的聲音。陳半鯉坐在柔軟的坐墊上,意外於自己的待遇。他沒想到明顯來者不善的黑衣人,竟然還貼心的準備了馬車,而且內裏裝潢竟然還不錯?不愧是京都,就連傳人問話都這麽有禮貌。他在心裏默默想著。


    陳半鯉的對麵坐著兩名黑衣人,身上散發著一股冷硬意味,其境界陳半鯉皆是看不透,想必都在他之上。自從上車之後兩人便是沉默不語,陳半鯉莫名其妙的被帶上車,也不想多說什麽,就這樣,黑色的馬車在夜色中悄然駛過了京都突如其來的寂靜街道,停在了一間看似尋常的庭院前。


    “下車。”


    先前那人嘶啞的開口,便先陳半鯉一步下了車。陳半鯉搖了搖頭,跟著他走下了馬車。不待他仔細打量身周環境,那兩人便沉默地走進了他麵前的庭院,迴頭看了他一眼。


    走進庭院,一股冰涼的氣息迎麵撲來。那不是夏天房間裏的冰盆,甚至不是曾在他體內肆虐過的寒意,而是更沉默、更加粘稠的某種氣息。陳半鯉從未感受過這種氣息,這種氣息讓他感到不適,進而開始感到輕微的恐懼。


    他皺了皺眉頭,走進了昏暗的房屋。


    房屋不大,裏麵陳設也很簡單,一張桌子,桌前擺放著兩把椅子,昏暗的燈光把剛進入房間的幾人的影子在牆上拖曳出一個模糊的形狀。當陳半鯉踏進房間的那一刻,那股讓他不舒服的氣息更加強烈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先前拍他肩膀的那人坐在了桌子靠牆一側,而另外一人則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間,無聲地關上了門。然後那名黑衣人抬起眼來看了陳半鯉一眼,淡淡道:“坐吧。”


    就是這一眼,陳半鯉稍感驚奇地發現,原來這人還很年輕,眉眼間卻彌漫著一股散不開的暗沉氣息。不知道這人經曆了什麽,年紀輕輕就這麽陰沉。他默默想道。


    當臀部接觸到冰涼的椅麵的時候,那股氣息從椅麵沿著脊柱直衝天靈,他再也控製不住地打了一個極明顯的寒顫。


    那名黑衣人一直在默默觀察陳半鯉,看到他打寒顫的時候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毛,旋即他淡淡開口。


    “很冷嗎?”


    “沒有...啊?”


    陳半鯉沒有想到這場夜晚突如其來的談話會有這樣一個開頭,這種...看似無理可循細想之下其實合理的感覺,讓他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心裏的不安感倒是消退了一些。


    伴隨著不安的消退,他突然覺得麵前的年輕人眉眼越發親切,下意識地放下了不少戒備,苦笑著開口道:“就是進來的時候感覺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什麽心理?你之前來過這裏嗎?


    “沒有...”陳半鯉突然驚醒,這種源自神識層麵的感知,如今他已經知曉自己神識的特異之處,隱隱明白自己的神識能夠修煉這一事實放在世間是多麽驚世駭俗的存在。自從認識到這一事實的那一天起,他便開始小心的隱藏自己任何可能暴露的痕跡。此刻這個不知何因讓自己放下戒備心的年輕人。竟是險些讓自己露出端倪!


    陳半鯉心中凜然,強行控製臉上神色不變,笑笑結束了這個話題。那名年輕人見狀,微微垂目,掩去了眼底的一絲異色,隨後撫平黑衣上的一處褶皺,和聲道:“今夜尋陳公子前來,些許唐突還望見諒。隻是想必陳公子已經聽說我楚家小少爺前些日子遇刺一事。此事事涉重大,還望陳公子所知據實道來。”


    陳半鯉有些納悶。


    自己和這楚家小公子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有什麽好問的?


    這是他的第一念頭。


    原來是楚家人,難怪隨便一個使者都讓自己看不清境界修為。這是他的第二個念頭。即使孤陋寡聞如他,在學院這幾個月來也早已了解楚家在修真界是何等尊崇恐怖的一股力量。


    楚家中人天賦血脈高貴強大,強者數不勝數。遠至數百年前,楚家便有數名仙人強者,其無一不是當代修道執牛耳者。哪怕是楚昆侖,也無法掩去這些人在歲月長河的光彩。一直到近代,如今的楚家家主楚流淵,一直有傳言說他早能進入仙人的那扇門,隻是困於某些陳年舊事,不得解脫。不過按照應堪的說法,楚家中人一個個鼻子能頂到天上去,行事最是驕橫霸道,怎麽今天這個這麽客氣?看來應堪還是存著些對競爭對手的念頭,想悄悄抹黑一下同為七大家的形象。


    想到這,他又想到應堪前兩天講的一個關於商戰的笑話,講的是關於他家族旗下一家商鋪派人去用熱水澆隔壁同行發財樹,嘴角微翹。


    那名年輕人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最後那個微小的笑容也沒有逃過他的眼睛。看到陳半鯉清秀麵龐上的那抹弧度時,他若有所思。


    “四月初九的申時三刻,你在何處?”


    陳半鯉記得這一天。


    這是他入學考試的前一天。


    申時...


    他迴憶著那時候的天色,神識微動,迴憶起了當時的場景。


    “我在客棧門口,等空房間。”


    “哪家客棧?”


    “聚福客棧。”


    “你當時,有注意到什麽異常嗎?”


    陳半鯉很認真的迴想後,說道:“什麽也沒注意到。”


    “四月初十的亥時二刻,你身在何處?”


    陳半鯉同樣記得這一天。


    這是他成為京都學院一名學院的第一天,也同樣是在這天晚上,自己碰見了那個美麗的不可方物的少女。


    那兩條烤魚,那個燙到唿唿吸氣的急切模樣...想到這,他對黑衣年輕人的問話就多了一絲扭捏,踟躇道:“當時我在和同窗在春風樓喝酒。”


    年輕人略帶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閱人無數的他自然看出了陳半鯉隱藏的那絲羞澀,也大概猜到了緣由。


    反正這年紀的小屁孩,也就那點情愛的破事。


    如此不屑想著的他,忽略了自己其實也沒比陳半鯉大幾歲這件事情。


    又詢問了昆侖院所給案卷上的幾個疑點過後,他站起身,撫平衣衫上的幾處褶皺,平靜道:“陳公子可以離開了,感謝您的配合。”


    說罷,他先陳半鯉一步走出房屋,先前另外那名黑衣人已經在馬車上等候,兩人對視了一眼,皆是看懂了對方的意思。


    他眼神凝重。


    確定嗎?


    他也眼神凝重。


    大概率是了。


    他站在原地,目送陳半鯉登上了馬車。隨後車簾放下,馬車啟動,“轆轆”的聲音中碾壓著京都曆史悠久的青磚路麵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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