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玲這名字真是耳熟,熟悉到絮兒在腦海中略一檢索,便深吸一口氣。


    這不是廖媽媽幾年前走失的姑娘麽!


    見她麵色發白,李贇忙問,“怎麽了?”


    絮兒讓開肩膀,在逼仄的車內盡量保持距離,“別靠這樣近,我不喜歡。”


    她還是那麽直白,李贇喜歡她也正因這份坦率。似乎世間萬物都是假的,唯有絮兒,連謊話都帶著真。


    他垂頭笑了下,正人君子似的靠迴車壁打盹,“辭弟在嘉福寺歿了。”


    “噢,”絮兒語氣平淡,輕輕合上眼皮。


    李贇感覺口中吞下琉璃渣滓,紮得嗓子疼。好像絮兒不該對曾經的愛人如此冷淡,該痛哭流涕。


    不免想到他自己,倘若真娶了絮兒封為皇後,哪日他駕鶴歸西,絮兒隻會報以更冷漠的態度。


    他是這樣的性情,隻管自己以冷淡待人,絕不能容忍旁人冷淡待他。


    如是語氣不似方才客氣,隱隱有種逼迫意味,“你該哭的。”


    卻將絮兒逗笑了,一則不相信李辭就那樣死了,二來該不該哭還輪不到李贇來教育。


    她掩口輕聲笑起來,像隻早春的黃鶯在歡鬧,肅殺隆冬裏聽來格外突兀。


    “我不想哭,一個男人罷了,死了就死了。人活在世有生便有死。”


    李贇掀開眼皮看她,帶著疲倦笑意,“他日我死了,希望你能哭一場。”


    絮兒不願搭話,是怕惹怒他多餘引火燒身,隻管溜著眼風瞧車簾外的動靜。


    今日放晴,雖沒有風雪,空氣依舊寒冷,她鼻尖凍得通紅,眼神卻異常明亮。


    李贇從她倔強的眼神讀出來,她心裏還是裝著李辭。


    他報以輕蔑一笑,“咱們不算無媒苟合。既有先帝禦賜休書,你與辭弟的婚事便不再作數。再有……”


    稍止了話題,他看向絮兒,“再有你父親已答應將你嫁給我,早起出門時過了聘。”


    父親?


    絮兒立刻想到白恩桂那紅腫的胖臉,永遠泛著膩膩的油光。


    “我早與白家斷了關係,他們可管不了我的婚姻。”


    李贇目光流露一絲憐憫,“你大約不知情兵部侍郎陸仲成是你親生父親。”


    事情來得突然,絮兒忽覺腦袋被人敲了一悶棍,昏沉的疼。陸仲成怎麽可能是她父親,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怎麽可能……”


    話出一半,李贇解下身上的大氅蓋到她身上,“其中緣由我是不知。不過,他既肯能認你其中必然有好處可撈。那老狐狸向來狡猾。”


    自打隨李辭入宮,事情屢屢出乎絮兒意料。追問陸仲成是她父親與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徹底背叛了李辭和她,全然倒向李贇了。


    絮兒忽覺卷入一潭沼澤,越是用力抗爭陷落得越快。


    幾個沒相幹的男人三言兩句就能決定她的命運,哪怕她已貴為皇後。


    從心底迸發的惡寒狠狠衝擊著她。她捂著心口重重閉上眼,一言不發。


    李贇卻露出和緩之色,落下一條膝蓋跪到她麵前,遞去藥油,“聞一聞,心能寬些。”


    絮兒不理會也不接,他自顧自打開遞到絮兒鼻下,“我不會害你。”


    好沒道理的話!


    絮兒斜他一眼很快又閉上,“你害我還少嗎?”


    李辭不緊不慢蓋上藥油道:“那是喜歡你。我雖真心,到底咱們緣分不夠,做出來的事情便走了樣。”


    絮兒別過臉,索性挑開車簾看郊外綿延的雪山和蒼勁的鬆柏,斬釘截鐵道:“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我知道,”李贇將藥瓶隨手放到一邊,坐迴原位,“一早說過,我不求你喜歡。”


    絮兒當即明白,這男人愛她無非是占有欲作祟。如同皇位一般,能從李辭手裏奪迴來,就證明他比李辭好。


    提起李辭,巨大的痛楚鑽入絮兒的心。在嘉福寺必然發生了什麽。即便他沒死,恐怕也傷得不輕。


    苦惱全部寫在臉上,柳眉輕折,兩片檀色薄唇微抿,眸光依舊是怨氣森森的樣子,好不可憐的模樣。


    李贇禁不住伸手摩挲她滑軟的腮,“別害怕,隻是想要你陪著我。”


    絮兒不由嗤笑,“普天之下王爺要多少女人沒有,何必非得是我。”


    李辭再笑不出來,痛苦在他臉上凝結成暗黑的影,仿佛重犯刺在顏麵的烙印。


    他雖是笑著,聲線難掩沮喪,“隻有你陪我時,才不至於一敗塗地。”


    李贇要做皇帝了,卻是喪權辱國的皇帝。


    北狄哈什哈傳信過來,因蕭定川辦事不力,帶累北狄二王爺桑都被擒。如今出兵助他起勢的要求成了割讓北方十五座城池。


    如若答應,別說西北,就連京師都保不住,要做好遷都南方的準備。


    祖宗創下基業不到二百年,他們這一輩竟頹敗到此等田地。後世史書不會記載他如何在奪嫡鬥爭中勝利,而是會將他割地遷都的罪行大書特書。


    他是贏家,卻徹頭徹尾輸了。


    那股子頹敗氣息傳染到絮兒身上,她抱著胳膊抵寒意。盡管車裏放著個燒得正旺的炭盆子,依然無法溫暖兩個心冷意冷的人。


    絮兒到底看不慣,怒道:“男子漢大丈夫,成日將失敗掛在嘴上,就是沒敗都給你說得敗了。”


    她就是這點好,無論什麽境況都能生出無限的希望。李贇看她的目光逐漸柔軟,語氣也軟,“冷不冷?”


    絮兒不答,一心掛念李辭的安危。恨不得隨冷風飛過高山密林去搜尋他的蹤影。


    然而,皚皚白雪將所有生機都凍住了。人跡罕至地方,偶有新鮮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響。


    似有所感應,李辭耳朵燙得驚人,連帶唿吸也燙。


    他右下腹中了一箭,衣裳上的血跡很快凍結成冷硬的一塊。伏在馬背上,天空藍而高遠,不知走了多久才來到一間久無人居的茅草屋。


    昨夜真是一場亂鬥,從嘉福寺押著桑都出來,正麵遇見陸仲成派來的兵馬,正要下旨吩咐,便見那群人倒戈相向,將他貼身侍衛殺得幹幹淨淨。


    原來禁軍頭領早已叛變,不但將蕭定川秘密轉移出京逃往北狄,甚至暗中說服陸仲成起兵謀反。


    眼下哈什哈親自帶隊,北狄十萬大軍從宣府鎮邊境攻了過來,兵部情報係統早被北狄滲透,導致李辭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


    他手中擁有兵符又如何,底下將士早是人心不軌。


    無力感再次襲擊了他,危急關頭卻是桑都打算留他一條命。直言道:“大丈夫輸贏都要光明磊落,絕不乘人之危。”


    趁人不備,放自己的烈馬給李辭騎走了。


    追兵與利箭齊齊追來,李辭在馬上左躲右躲。到底寡不敵眾,中了一箭。


    好在大雪封山,他高聲喊叫引來雪崩,僥幸逃過一劫。


    國與家皆是破敗,整個國家背叛了他,這使李辭感到空寂而迷茫。心髒如同眼前白茫茫的天地,悵惘無斷絕。


    任由馬兒馱著,他在山中打轉。血順著滴落在白雪,如同綿延的眼淚。


    這一瞬他懂了,當上皇帝又如何?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江山和百姓拋棄了他們李家,縱使他心懷壯誌,力求吏治一新,到底無力改變千萬人的心。


    如同三年前,再次陷入孤獨的境地,可惜這次沒有絮兒搭救他。


    咚的一下,他耗盡精力滾落在地。正午刺眼的陽光如同一床簡陋薄被將他覆蓋,因流血過多的緣故,李辭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


    正這時依稀聽見吵嚷,不久耳畔傳來男人沙啞的聲音,“快快快來人,這這裏有人傷了,像像像是有有有錢人家家公子,趕緊綁綁綁了換換錢。”


    李辭釋懷地笑了,才從叛軍手上九死一生逃離,緊接著又入了土匪窩,再沒有比這更倒黴的事。


    絮兒離開之後,好運再不願意眷顧他。彌留之際,遠山的輪廓逐漸變成好幾個人的模樣,母親、太子、還有絮兒。


    絮兒叉著腰鼓著腮對他破口大罵,“不中用的東西,還不趕緊起來。讓你平時多練不聽,身子骨連一箭都扛不住,活該要死!”


    腹部已經疼到失去知覺,李辭對著幻想出來的絮兒笑。


    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口中反複輕喚絮兒的名字,祈求神佛庇佑她與她腹中孩兒安康。忽然後悔起自己往日的大不敬。若從前肯對神佛低頭,誠心誠意辦幾場法事,神佛大約肯賣個人情。


    如今真可謂臨時抱佛腳,李辭被自己無力又愚蠢的念頭逗笑了。冷得發紫的嘴唇牽起一線笑容,安穩又平和。


    沒過多久便徹底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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