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在錦鸞宮水仙花盆發現好些砒霜,皆用牛皮紙封好,掩在土裏。


    康皇後的死在貴妃的沉默與確鑿證據間有了定論。


    貴妃從美人降至最低一等的淑女,裁撤一切奴婢,獨身幽禁不得踏出房門。


    似乎誰都不意外陳貴妃毒殺康皇後,畢竟她心狠手辣。


    然而,也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議論得最多的依然是靖王的死。他死的日子新鮮,場麵也淒厲,聊起來更具滋味。


    那些嗡嗡唧唧的人如同春來的麻雀,這裏聚一堆那裏圍一群。待人走近,警覺地彈開腳步又不說了。


    如此,在宮裏宮外的閑言碎語中,飄來一個春天。


    入春以來乏絮兒得很,說不上是春困還是因為親眼目睹李效的死,總覺沒精神。


    時常發夢,夢中偶爾是李效玩三國殺,或是他在雪地裏躺下的樣子。哪一個他都對她笑,然而笑也笑得無力。


    禮部會同宗親定好日子下葬,二月初六,是個晴天。


    這時節已是鶯聲燕語,綠芽初發。官道上,送葬隊伍走得緩慢。絮兒一身素裹,慢悠悠顛在車轎。轎簾偶爾被山風吹開,除了山還是山。


    由遠及近傳來馬蹄聲,倏地車簾由外撩開,是李辭。


    他一身縞素騎著白馬,從上到下都是白的,顯出比旁人更深的哀思。


    恆榮帝閉關去了,貴妃終身幽禁,皇後開春病重,李贇中毒還沒好。細算下來,除了長公主與老一輩的幾個王爺,在京親眷裏唯有李辭算是亡者至親。


    絮兒湊去,索性將車簾完全挑開,“還有多久到呢?瞧你熱的一頭汗。”


    伸出絹帕替他將額上、鼻尖的汗水擦了。


    李辭朝前望一眼,轉迴目光,“快了,按禮部掐的時辰,大約還有兩炷香。”


    因皇上把寫祭文的差使交給他,又算與李效交好的皇子,葬禮許多事宜交給他來辦。


    接連勞累一個月,往日如炬的眼睛略顯疲憊,眼底布滿血絲,眼下也籠著兩團淤青,是休息不好的緣故。


    絮兒想起李效走的那夜,她因發急從榻上跌落下來,李辭抱著她,生怕她弄傷自己,被她狠狠咬了肩膀一大口。


    好像留了疤。


    這些日子因在麻期,兩人沒同房。自然了,絮兒也沒心情與他歡好。不知那疤好了沒有。


    這會兒瞧他麵容憔悴,忽發良心問,“你肩膀還疼不疼?”


    李辭歪下眼瞧左肩,不知要笑還是哭,“一個月了你才問?”


    絮兒有些難為情,撇下車簾道,“那日不是存心咬你,一時情急。”


    “知道。”李辭撩開車簾,笑意溫柔。


    樂得見她終於有了點活人氣。兩腮圓鼓鼓的,眼睛雖因哭過紅腫得很,倒比前些日子有了光彩。出門送葬一趟倒是對了,總比她日日窩在屋裏發呆的好。


    “我命人在陵前收拾了兩間幹淨屋子,到地方自有人引你去歇息。”


    丟下這句話,李辭騎馬往隊伍前頭去了。


    皇家葬禮規矩大,郡王出殯,一路封路迴避,不讓百姓圍觀。幾百人的送葬隊伍像條白蛇,蜿蜒盤旋在官道上。


    陣仗雖大,一切卻按部就班,什麽時候哭,哪幾個人哭,哭多少聲都有數。因為是調度出來的哀痛,反而不那麽悲傷。


    這兩月陸續大哭過幾場,絮兒的眼淚好似流幹。目送那口雕花描金棺槨入土,又看殺了好些牲口陪葬,甚至看到殉葬的金銀珠寶,皆無知覺。


    唯有最後漫天的紙錢飄起來,像片片白雪飄落。她想起雪地裏和李效的秘密,或許那時候他已在默默服毒了。


    眼淚模糊視線,到底沒落下來。她將腦袋朝天仰,生怕禮部尚書見了,指責她哭錯時候不合禮法。


    絮兒在心裏默默祝禱,希望順李效的心願下輩子他托生為鳥。要不就托生到一戶疼愛孩子的普通人家。


    整場儀式結束她都沒掉淚。迴到隱春園已經夕陽西下,她困倦的腦袋搭在李辭肩膀,沉默半晌才吧嗒吧嗒滴落眼淚。


    “擦擦。”


    李辭遞上他的帕子,絮兒接過沾了沾刺痛的眼角,扭頭望著窗外悶人的春景自語。


    “前些日子聽朱美人說,貴妃娘娘有日子不吃飯。”


    李辭嗤笑了下,垂頭在榻桌撚著一顆細小砂礫,“哪兒來的貴妃娘娘?”


    “就是陳淑女,”絮兒連忙改口,紅腫的眼睛閃爍疑惑,“真鬧不明白,她既看中十弟,為何還要逼死他?”


    手上撚著那顆砂礫,李辭輕笑了聲,“她看中的自始至終都是她自己,十弟不過是她渴求權力的化身罷了。”


    一句驚醒夢中人,絮兒望著窗外逐漸暗淡的天色,喃喃道:“難道她不能渴求權力麽?唐代還有個武則天呢。”


    李辭一驚,這話還好是在他跟前說,假使在外說起來,定要問她大不敬的罪名。


    見她傷懷,他便軟下聲音,“做女皇何其艱難,不是人人都有那份膽識與魄力。”


    “沒有便不去爭了麽?”絮兒笑著扣手,垂著腦袋看掌紋。


    “陳淑女雖沒能為,到底比她不中用的哥哥好多了。倘若她是男人,自然有建功立業的坦途可走,而不是靠生孩子籠絡皇上的心。”


    李辭沉默下去,好半天才補一句,“你說的情形本朝本代是沒指望。”


    絮兒卻笑得篤定,“一代一代人努力,總會等到那一天。”


    笑過後又歎息,“不想攀登權勢的非讓他攀,想闖蕩的偏被束縛手腳。害了多少人呐。”


    李辭微微偏過腦袋瞧她,“想十弟了?”


    絮兒點頭,“他可憐,沒有遇上好母親。”


    說著捧正了李辭的臉,“爭權也好,奪勢也罷,都是自己的事,千萬別帶累孩子。母愛絕不是那樣。”


    李辭的臉被她捧得熱乎乎,疲憊的心跟著鬆緩,調侃道:“我看你身上的母愛倒是多。”


    絮兒不明所以,“胡說什麽!我沒生養,哪來的母愛?”


    那雙眼睛腫得像桃,眸子雖紅,卻是清亮亮的。李辭沒忍住,吻在她眼皮,“待麻期過了,咱們生個孩子。”


    絮兒一拳打在他肩膀,“什麽人呐,自家親兄弟才入土,就熱辣辣盤算起這檔子事。”


    “兄弟?”李辭連連點著下頜笑,“我們這樣的人家,哪來的兄友弟恭?”


    察覺他眼內一閃而過的落寞,絮兒反去安慰,“無情最是帝王家,有權有錢也是帝王家。噢,你們帝王家富有天下,還想要真摯感情,還讓不讓普通人活了?未免太貪心了些。”


    這就是絮兒安慰人的話,雖是不中聽,倒有一份恰當道理。


    李辭抬手輕捏她臉頰,“那你還讓我做皇帝?”


    經過一連串變故,對他做皇帝一事絮兒已無執念,安安穩穩度過餘生最好。卻不忍心讓李贇那樣的蠢才荼毒社稷。


    她輕輕撇了撇嘴,“真是好笑,什麽叫我讓你做?倘若我說話算數,現在就封你為太子。氣死燕王兩口子才好呢。”


    日頭完全浸沒在西山濃黑的天際線,眼看入夜。


    李辭擁著她躺倒在榻,盯著天花板層疊的藻井紋路發呆,那些蓮花瓣像浪潮,一層層湧到他眼前。


    母後的臉,太子的臉,李效的臉,隨那些花瓣不斷閃現又退下,閃現又退下。


    每次他的沉默都伴隨沉重心事,絮兒一驚,翻身看他如同拷問,“又在想什麽?”


    驟然被驚醒,眼前湊著絮兒既認真又孩子氣的臉。


    李辭所有愁雲飄散。一手摟她,一手墊到腦袋後,輕聲笑起來。


    “在想什麽時候才能和你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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