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假金升媳婦四十多的年紀,宮女大多是十幾歲入宮,必定接觸過康皇後。


    絮兒順著假金升的話道:“她是不老實,從前就沒少替貴妃娘娘做髒活,就說昔日宮裏……哎。”


    她適時掐斷話題,假金升便笑,“想必王妃已經把我們的幹係查了去,事到如今不好再隱瞞,我招。”


    他歎口氣,眼睛歪向黑暗的地牢頂,想起過去的十幾年。


    “小的叫吳恆,本是金吾衛,早年與錦鸞宮宮女花呈有私,貴妃娘娘發現後,雙雙被逐出宮。後來才知,花呈是貴妃娘娘派來勾搭我的,為著打探皇上的消息。後來打探不成,便安排我們在宮外替她辦事。”


    那花呈必然就是假的金升媳婦,絮兒問:“到隱春園之前你們在哪裏辦差?”


    吳恆苦笑,“在陳大人府上待過,前些年陳大人把陳老太太從福建接來住了幾年,貴妃娘娘生怕兄嫂苛待老母親,派我們盯著動靜。”


    絮兒不解,“他們一家人何必防賊似的防著?”


    “貴妃娘娘的生母是填房,並不是陳大人的親娘。而且身份卑微,是陳老太爺從前在惠安做縣丞時收用的下人。”


    絮兒勾笑,“難得她有孝心,卻沒良心。”


    吳恆聽她所言像是知曉貴妃的盤算,又驚又喜,如此所有事情都可以推給貴妃,他不過照章辦事,明日便同花呈那賤人一樣逍遙離開。


    卻見絮兒柳眉倒豎,怒指他,“你這狗東西沒忠心。”


    說著退開些距離,將火把交給陳放插迴。絮兒沉下一口氣,“當年殺金升夫婦,是誰的主意?”


    吳恆聽她語氣強硬,唯恐她變卦,忙把所有罪責都推到花呈身上,橫豎她已經走了,他說好說歹也無人指正。


    “全是花呈的意思,王妃也知道那人最是心腸歹毒,不說在宮中、陳大人府上,就在咱們隱春園手上都有兩條人命。在家時常打罵金枝,我都瞧不過眼。”


    絮兒揚起眉毛,“噢,那孟望春知不知道?”


    橫豎他們上了一條船,吳恆自然是要拉孟望春下水的,便道:“沒他接應,誰敢混進來伺候王爺?那可是殺頭的罪。”


    怕王妃不相信,又道:“他老早就與花呈那賤人搞在一起,我畏懼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做了許多年的活王八。王妃明鑒,我實乃被他們脅迫!”


    絮兒見他說話時眼眸不定,時不時亂瞟亂瞄,必定在扯謊。


    她暗自好笑,“如此說來,你不過是配合著與花呈演夫妻,並不知道他們殺人的內情?”


    “正是正是!”吳恆跪著爬向叢棘,兩手握著柱子嘿嘿傻笑。


    絮兒跟著笑了下,“好的,這下清楚了。”


    頃刻換了淡漠的臉,吩咐陳放,“去把花呈帶過來。”


    那吳恆霎時目瞪口呆,恨不得把耳朵挖出血來分辨話裏的意思。


    花呈居然沒走,竟是被王妃耍了?


    李辭坐在議事廳的太師椅,端的是悠閑自在。他向來是不看審訊現場,嫌髒。總是暗衛去料理,他聽著。


    這會兒破天荒地前往西邊牢房,親自把那位叫花呈的女人提出來。


    花呈渾身染血,脖間、手掌割裂的傷口仍在冒血,與鐵黑的舊血印子交疊,成了某種可怖圖騰。


    臉卻始終掛著笑。


    她被兩個暗衛反押著胳膊,因腳被打斷,隻能拖著走。兩條斷腿拖出長長血印子。唇邊冒出嘲諷,“蠢東西。”


    恨那吳恆膽小懦弱。


    暗衛將她扔柴火似的扔到地上,絮兒見到那血肉模糊的樣子難免心驚,不由得後退一步,李辭輕輕拖住她的背。


    沉聲道:“一人兩炷香的時間,誰先交代完誰不用死。”


    吳恆看一眼花呈,心間一揪。她被打成這樣都沒供出來,想來是在迴護他。


    他心一橫,決定全招。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他們原本就不是正經夫妻,如今又是這番緊迫局麵,活命要緊。


    便把從前在錦鸞宮,花呈如何聽從貴妃的旨意,謀害莊妃和賢嬪的事情一一寫盡。


    然而齊王關心的必定是康皇後之死,奈何那件事發生在他們離宮之後,也不甚清楚。


    何況貴妃的差遣向來是專人專用,以免下人串通勾連。


    沒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已經把供詞說完,就著身上的血蓋了個紅印子。署名為前金吾衛吳恆。


    那廂花呈不說話隻是笑,兩炷香後麵前攤著的依然是張白紙。


    她朝吳恆的牢房方向狠啐了口,“呸!沒種的廢物!”


    調轉眼睛看著絮兒笑,笑著笑著仰頭用力一咬,頓時鮮血直流,竟是咬舌自盡。


    隻聽“咚”的一聲,她的腦袋猛然砸落地麵,仍是掛著慘厲的笑。


    絮兒倒莫名有些佩服她,人是個忠心的,不過跟錯了主子,做的盡是喪盡天良的事。


    走出暗閣已是三更末,絮兒往偏房去看金枝,生怕她有個好歹。


    李辭將她叫住,“衣裳不換?”


    絮兒轉身看了一圈,這才瞧見身上後腰裙擺沾了好些血。


    集美某天夜裏發病說胡話,嚷嚷著王爺衣裳沾了血,讓絮兒快跑。


    她拍著集美的背安慰,“不怕不怕,堂堂王爺,不殺生不動火的,衣裳斷不會有血。”


    如今想來,居然是真的!


    隻不過那些血不是他本人的血罷了。


    想起花呈血腥恐怖的臉,絮兒對著瘦瘦的月亮感慨,“你還真是天殺的李辭,天天被人刺殺。”


    李辭被她孩子氣的比喻逗笑了,攬過她的肩膀也去看月亮,“哎,習慣了。”


    絮兒杏眼橫嗔,“裝可憐?”


    李辭倏地垂眸一笑,“被你發現了。”


    今夜月光很淡,好在殘雪映光,並不怎樣暗。


    絮兒踢了踢腳下的雪,唿出一團白白的氣,“我上輩子的娘說過可憐男人會變得不幸。”


    李辭開口,也唿出幾團熱氣,“所以你抵死不動心?”


    因方才出門太急,絮兒沒顧得上拿手籠,冷得她往手心哈氣,“也有這個緣故。你看那花呈,打成那個樣子都沒招。她男人還沒怎樣呢,就把她供出來了。”


    李辭握住她的手往自己嘴邊哈氣,邊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樣。”


    絮兒無奈地笑笑,“別多心,隻是覺得情愛不過如此。”


    忽然想起花呈至死笑著的臉,以及她紅紅的眼眶裏沒來得及落下的淚。


    橫豎人死了,她無法親口問得答案。當初貴妃讓她去勾引金吾衛,為什麽偏偏選中吳恆?這麽多年過下來,是否後悔過那年那月那日的那個選擇?


    “那吳恆你打算如何辦?”絮兒問。


    李辭冷漠的臉無悲無喜,“暫且關著,往後指認貴妃死無對證可不成。”


    絮兒也是這個意思。


    忽覺身處冰天雪地的陌生朝代,能遇到一個共生死的人也不錯。


    情愛都是在一場場考驗中炙熱起來的,檢算起來,與李辭已闖過好幾道關卡。


    大約能算得上是愛。


    但因為愛與鬼相似,少部分見過的人說得神乎其神,但描畫不出具體輪廓形狀。世上大多數人沒見過,隻當做無稽之談。


    絮兒沒見過愛,不知如何界定。


    她隻知道,此刻想牢牢抓住李辭,貼著他,粘著他,哪怕從他嘴裏蹦出來的是不中聽的瞎話。


    絮兒倏地轉身,緊緊抱住李辭。


    還是那股熟悉的沉香混合新鮮的皂角香。她用力吸一口,混亂一夜就此迴歸平靜。


    “王爺,你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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