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間對二老來說本就難熬, 在這個月京城降溫非常厲害,月初還是深秋的感覺,到月末就結結實實在過冬了, 那滋味兒同老家隆冬時節差不多。最近老爺子膝關節有些隱隱生疼, 他自個兒沒當迴事,衛成有心想替老父調養身體, 費心請到太醫上門來看, 說就是原先凍得多了, 大冬天還泡涼水,沒顧惜好身體鬧的。


    問怎麽辦?


    太醫的意思是藥方就不必開了,他留了幾張食補的單子,讓吃吃看。


    才吃了沒幾天, 效果暫不明顯, 老家那對兄弟的迴信就到了。老爺子又生了氣,哪怕經家人開解後來想開了些, 當晚還是翻來翻去睡不著。


    九月間還沒到燒炕的時候, 這麽翻來翻去被窩裏進了風, 他一貫硬朗的身子骨也沒頂住,竟然病了一場。之後又是把脈又是開方跟著喝了好幾天的藥,病才去了。


    吳氏心裏本來也有些想法, 看男人遭這麽大罪, 人都清減許多。她直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老三這都二十七, 老大已經在而立之年, 做爹娘的拽著他走了那麽遠的路,該他自己領著家裏人走了。


    “原先覺得不是才五十歲?鄉下地方別說五十,哪怕六七十了隻要家裏缺勞力你也要下地去。搬這頭來的時候你跟我說,咱倆這還硬朗得很,沒準能享二三十年的福。你看看,歲月還是不饒人,年輕的時候一點兒小風寒算啥?拍塊薑丟鍋裏去煮一煮,一碗湯灌下去發了汗就好。現在不行了,這幾年養得好都沒怎麽生病,這一病瘦了那麽多,把老三跟三媳婦都嚇壞了。”


    “少操點心吧,以後少操點心。”


    “要說能做的咱都做了,方方麵麵都給他考慮到了,他兄弟倆要胡搞隔得近咱還能攔著,隔得遠知道以後也不頂事了,還一次次的無止境的給他擦屁股不成?”


    吳氏還嘀咕說真幸虧搬出來了,要是還在一塊兒,能給氣死。


    看老大老二這些年的做派,料想他們心裏還是不平,就算當初讀不下去說不讀了的是自己,要分家的也是自己……眼看著做弟弟的那麽風光,人人都說老三是雞窩裏下出來的金蛋,衛家祖宗八輩積德才換來這麽個成器的子孫。這種話,他兩個哥哥聽著,心裏是個啥滋味兒隻他自個兒知道。


    別人家的發達了,你也就羨慕羨慕。


    本來一個屋簷下住著的同胞兄弟發達了,心情難免複雜。


    吳氏能想到這裏,不代表認同他們,路是自個兒選的,選錯了走壞了還能怪別人嗎?這些年她跟著三兒子過,親眼看他從秀才都不是變成今天的四品通政大人,一路風風雨雨太不容易了。雖然都是親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手心上的肉總是厚些,她如今享著三兒子的福,受著三媳婦孝順,承歡膝下的也是三房兩個孫子,心不向著他們?


    吳氏這迴不是隨便說說,她打定主意再也不會送東西迴去。


    給不值錢的他看不上,給值錢的他要不夠,給能省錢的他不識貨……窮困真是活該。


    婆媳商量著煲了幾迴湯,趕著給家裏人補身體呢。硯台已經過了剛搬家那一段興奮期,近來在提筆練字。原先那個沙盤已經被薑蜜收起來了,想著拿棍棍寫字的輕重感覺總歸和提筆不同,原先是人小剛開蒙不熟練,不合適糟蹋東西。現在都五歲半,他又成熟,可以提筆練起來了。


    硯台在練字,宣寶就在旁邊看著,硯台邊寫還邊跟弟弟講,說這字兒念啥,是啥意思。衛煊倒是聽了,聽沒聽懂不知道,宅院大了之後哪怕不用親自去下力做事情,每天也有許多活要安排,底下人遇上大小事都愛找太太,薑蜜比從前忙了許多。


    她還是有固定時間陪兩個小的,平常由他們自個兒玩去,宣寶也不調皮,讓硯台看著他就沒問題,要把屎把尿出屋喊人就是。


    硯台有時是不著調,不過隻要是他娘交代的事,他總能辦妥,沒出過岔子。


    才搬新家的時候家裏人很不習慣的,每天睜開眼都像做夢,現在全習慣了。幾個月時間讓衛成也摸透了通政司,這衙門平常沒有很忙,因為百姓不會為一些小事情來上告,反正經常不開張,開張捅破天。


    雖然衙門沒有很忙,衛成不閑,誰讓皇上器重他?


    君臣之間對談的次數不少,兩人商量出許多點子,這一年皇帝加快了收攏權力的步伐,雖然說朝上還有幾個老頑固,但是主動權已經來到年輕帝王這邊,老頑固們是能給他添點麻煩,卻不足以動搖根本,現在朝堂上皇帝說了算,哪怕當時有異議,他總能達到目的。


    帝王的崛起讓隨他站隊的都成了京中的得意人,他們陸續受到同僚吹捧,有些聽多了奉承話,逐漸把持不住,心思飄了。衛成還是那德行,滿京城都知道他是最難籠絡的官員排名第一位,平常說吃酒吃茶他經常就沒空,你盛情相邀他會去,去了話也不多。往來走禮雖然也有,十分貴重的他不會送,也從不收。


    平常跟誰都好說話,遇上事兒就沒有通關節這一說,從來是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外麵都說你要是犯了事想掩蓋下來,得去求通政使或者左通政大人。你要是蒙受了冤屈,要為自己討個公道,找右通政衛大人總沒錯,但凡事情屬實,他就敢管。


    十月頭上,給大叔公的書信剛送出去,就有十餘人身無路引,偷摸著背井離鄉來了京城。


    這年頭,當官的或者跑商的要出遠門容易些,尋常人要背井離鄉須得上衙門辦個路引,那是人在異鄉的身份證明。這夥人據說是在地方上蒙受了冤屈,地方上的有錢老爺買通當官的,他們去告,輸了官司挨了板子。想上京告禦狀,衙門卡死了不給路引,可要是咽下這口氣受了這個冤,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就有幾家豁出去了,結伴偷偷跑了出來,啃著幹餅子嚼著野菜徒步走到京城。


    他們之前都是繞著城池走的,京城繞不過,要申冤就得進去,這十餘人在城門口就被攔了下來。


    官差按規矩辦事,沒路引不讓進,那幾個穿著破爛好像要飯的一樣,跪下就要磕頭,磕著頭就在城門口說起冤屈來,說他們當地很多人家的田地被占了,衙門不為百姓討公道,還卡著不給路引,沒辦法他們隻能偷跑出來,要不迴田地日子就沒發過了。


    這麽冷的天穿得如此單薄,還跪著邊哭邊磕頭讓行行好,城門守衛也有人心軟,可規矩擺那兒,壞了他們擔不起。


    就有人幫著指了條明路:“我們不能放你進去,你可以找人替你跑趟通政司。”


    外麵來的哪知道通政司是啥,就問了。


    邊上有懂行的說:“你來告禦狀不知道通政司是啥?通政司就是管民間冤情的。現如今的右通政衛大人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隨時都能進宮麵聖不說,他也是貧苦出身科舉入仕,很願意為百姓出頭。你托人帶個話去,把這個情況告訴衛大人,他肯管你們也就有活路了。”


    說是要請皇上做主,那行人心裏其實沒譜,隻是想著不走這趟一定沒活路,來了沒準還有轉機。


    現在聽說這個姓衛的大人是肯為百姓做主的青天老爺,這行人才有了盼頭,就在城門口四處求人,請人行行好,幫忙遞個話。還說不是他們一兩家受了冤屈,被占田地的是幾十家人,膽小的不敢鬧,他們膽大跑出來了。


    問他們到底怎麽迴事,那些人不肯說,無論如何都要見者青天老爺才願開口。就有心癢的替他們跑了腿,衛成的確也在衙門,聽衙差說外麵有人求見,衛成暫停下手裏的活,讓衙差把人領進來。幫著跑腿的進來先跪下磕了個頭,才說城門口那邊有一行人,說在地方上蒙受冤屈,來請皇上為他們做主。那些人又是偷偷跑出來的,沒路引,進不了城,想請大人通融一下。


    衛成想了想,讓通政司這邊去了個人,同那頭商量一下,把人領過來讓他們說個明白。要真是身負冤情被地方官卡著不批路引,這種情況理應通融。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


    等這些人到了通政司衙門,還沒說出個一二三,光看那模樣就是在路上吃夠了苦的,衛成心裏更信了一分,聽的時候也格外用心。


    案情說下來其實簡單得很,說他們有冤,的確有,要說也是送上門去給人坑的。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地方上有個姓祝的讀書人,他有幸中了舉。祝老爺中舉之後,親朋好友鄉裏鄉親都求上門去,紛紛將自家田地掛他名下。朝廷說舉人免稅,本鄉出了個舉人老爺,可不就造福鄉裏了。不說家底稍薄的,哪怕家底厚,能不交稅他也不想交。


    起先是白掛,後來關係親近的掛完了,關係遠的就許點好處有償掛。


    舉人老爺本來家貧,心裏裝著鄉親,可人是會變的,逐漸發達之後想法自然和當初不同。


    雖然想法變了,舉人本身要臉,沒為難這些來掛田的,這麽多年下來雙方一直相安無事,直到今年夏天,老舉人沒了,他幾個兒子分了家,分家之後不認舉人立的字據,直接吞了掛在他們家裏的田地。


    當初為了避稅去掛田的,占了朝廷二十年便宜之後田沒了。


    他們上衙門去告,沒告著,衙門說田契上落的是舉人的名,舉人沒了自然由他兒子繼承。


    這年頭有田你好好種總餓不死,沒田要怎麽活?


    可不就活不了了?


    地方上還有人在鬧,他們這幾個膽子大,想著地方官一手遮天他們鬧也鬧不出個所以然,心一橫,偷跑出來,說要請皇上給個公道。


    掛田這個事,出身好的官員體會不到,衛成不同,他也算親身經曆過,可說深有感悟。當初就想到事情遲早會鬧大,把自家的田地投給舉人,讓舉人給個字據,這本來就不靠譜,起糾紛正常。


    因著沒去戶部待過,具體的稅收情況他不清楚,想來朝廷還沒提出改革,要不是情況還能控製,就是商稅收得不少,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征不上地稅的尷尬。


    按年頭算,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這事戶部沒上奏,皇上恐怕都不知情。縱使知情,也不會想到情況糟糕到什麽地步。


    能瞞這麽多年,也是四境太平,雖然朝堂上風起雲湧,到底沒起戰亂,征不上地稅的危害暴露得不夠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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