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宣寶滿歲, 衛家人早商量好給他操辦一場,想著光自家幾個不夠熱鬧,衛老頭還去集古軒找了馮掌櫃, 問他當日有沒有空。


    馮掌櫃記的事兒多, 一時半會兒真沒想起衛煊是那天生,他多嘴問了一句, 明白怎麽迴事之後樂嗬嗬說一定來。


    來趕熱鬧的不光有馮掌櫃一家, 還有一個胡同住著的幾戶, 吳婆子在院裏開了幾桌,好肉好菜上著。開席之前先抓周,抓周安排在廳裏,因為提前一段時間就準備著, 擺出來的物件很齊, 從文房四寶到經書、賬冊、錢,甚至連玩具、吃食這些都有。


    宣寶讓薑蜜抱到一張低矮的案桌前, 桌上滿滿全是抓周物件, 廳裏圍了許多觀禮的人, 都在起哄讓他抓一個,看喜歡什麽就抓起來。


    宣寶沒有動作,薑蜜在邊上細聲細氣哄他, 他抬頭看了娘親一眼, 又慢吞吞落迴麵前這一桌東西上, 漆黑雙眼從那上麵掃過, 最後落到放在案桌邊沿離他最近的幾樣東西上。


    薑蜜想到小兒子懶, 估摸他會就近伸手,特地將寓意好的幾樣擺在最邊邊。


    看看離他最近的都是些啥?


    文房四寶一套。


    銀元寶一枚。


    還有衛成最後添上來的一枚銅鎏金官印。


    宣寶盯著這三樣看了一會兒,注意到他把目光放在這三樣上頭,薑蜜無奈的看了衛成一眼。這個眼神別人沒注意到,別人都在哄他,讓抓啊,喜歡就抓起來。


    薑蜜猜測他沒伸手是在琢磨到底哪個輕巧好拿,她耐心等著宣寶分析比較的結果,結果還沒出來,硯台急了,伸手去指他爹那印:“寶啊,拿著個,你拿這個,拿完我們上桌吃肉肉了。”


    宣寶是個聽哥哥話的好孩子,他果然衝官印伸了手,銅鎏金的印章拿著有些分量,他單手沒拽得起來。發現這個好重,宣寶不高興的看了硯台一眼,看他準備換一樣拿,邊上人趕著把吉祥話說了,說這孩子長大之後鐵定能像他爹一樣,受祖宗庇佑得貴人器重官運亨通。


    吳婆子聽著喜笑顏開,薑蜜也高興,伸手取過那枚印章,拿近給兒子看了看,等他看夠了才伸手遞還給相公。


    衛成是同上峰告了假迴來特地為兒子辦抓周宴的,裏外這些事其實還是婆媳兩個指揮著臨時請來幫忙的婆子在做,衛成聽他爹介紹了一圈,說這是誰那是誰,陪著客人們說了幾句。


    馮掌櫃也不是獨身一人來的,他們一家四口全到齊了。


    因為曾經在馮家院子借住過,當時同意借住的條件還是讓他提點馮瑜,那段時間衛成的確教了他一些東西,看起來用處不大,這都過去四年多,馮瑜比當初拔高不少,瞧著還是沒太有靈氣。衛成考了他兩題,馮瑜答了,答案卻不讓人滿意,他這樣考個秀才問題不大,要想中舉,很有難度。


    馮掌櫃是跟人打交道的,哪怕衛成啥都沒說,從反應就看問題來了。


    他往旁邊挪了兩步,歎口氣說:“我送他去過學塾,也給請過西席,頭年還厚著臉皮求過東家,將瑜兒送去那邊家學。夫子的說法都差不多,說他倒是聽話,也肯讀書,就是笨。我想著再看看,過兩年還像這樣就讓他考個秀才,迴頭看能不能做個賬房先生。”


    馮瑜要是機靈點,其實可以接他爹的班做個掌櫃,不能大富大貴也能舒坦過日子。可他是個榆木腦袋,這性子做賬房倒還成,是笨了點,人穩重,也仔細。


    衛成聽著點了點頭,說不錯。


    “不錯什麽?我啊,做夢都想有個像你們硯台那樣的兒子,聰明到那份上,當爹的得多省心?”


    “你不了解他才會這麽想。”


    “怎麽說?”


    “衛彥他一點兒也不省心,他鬧心。”衛成真心實意勸了馮掌櫃兩句,讓他不必糾結。聰明孩子學好容易學壞也不難,又因為學什麽都快他對很多事缺乏敬畏心,當爹的要操心太多,否則鬧不好人就誤入歧途了。不那麽聰明的要走科舉這條路雖然困難一點,總有其他適合他的活計,馮瑜這樣沒什麽不好,他心思單純,做事專注,也肯用心,選對行當前程同樣可期。


    馮掌櫃知道他兒子也有優點,不過這年頭值錢的是腦袋瓜,活得好的那個不是聰明人?都說馮瑜這樣適合做手藝,這手藝人苦啊。


    還是再看看,再不開竅就讓他來集古軒幫忙,跟著老賬房學幾年。


    他們說話的功夫大菜已經上桌,吳婆子招唿大家夥兒坐下,讓別客氣。男人們就吃喝起來,這邊也有兩桌女眷,要不是在奉承主家就是在誇衛彥衛煊,說老太太好命,太太好命。


    薑蜜和馮掌櫃妻女同桌坐著,早幾年她剛進京和馮家娘子還是平等對話,甚至是對方主動,對方在教導她。如今反過來了,哪怕衛家這院子還不如馮家的,誰也不敢小瞧這一家子人。


    馮家娘子在薑蜜麵前有些拘謹,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不容易才起了話頭,說:“有些時日沒見,我快成黃臉婆子,太太一如當初,年輕得很。”


    “我是兩個孩子的娘,大的都五歲了,還年輕什麽?”


    馮家娘子估摸薑蜜成親的時候也就十七八,現在看著頂多二十四五,她過得好,就沒讓歲月留下太多痕跡,看起來和四年前剛進京時相較,非但不出老,好像更好看些了。馮家娘子又捧了她兩句,薑蜜沒跟她客氣來客氣去,轉而看向挨著坐的馮雪梅:“你姑娘越長越俊了,再有兩年也該相看人家。”


    看得出馮家娘子教過她閨女,薑蜜說完她不好意思笑了笑,說:“受不起太太誇。”


    比起當初,馮家娘子真客氣太多了,她這麽小心翼翼薑蜜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聊,隻得勸她們吃菜。看她們母女動了筷子,薑蜜才低頭專心的喂起宣寶,之後她也就是聽,沒怎麽說話。


    四月二十二給宣寶辦了一場,月底硯台滿五歲,他沒鬧著要辦席,隻是提前一天偷偷找到薑蜜,掰著手指頭點了幾個肉菜。薑蜜同婆婆商量過後提前就準備起來,二十八日她忙到挺晚才睡,躺下還在提醒男人明天硯台過生,讓他別忘了。


    “前頭我才告過假,明兒得去衙門,最早也要半下午才會迴來,你替我哄哄他。”


    “我知道,你下了衙門別耽誤,早點迴家。”


    衛成應了一聲,把薑蜜往懷裏帶了帶,說睡吧。


    趕明兒子滿五歲,本來應該很高興的,沒想到這晚薑蜜她又做夢了。她在夢裏看到的是烏黑天穹上成片的電網,耳邊是炸開的雷鳴聲,那雷打到一片密林之上,林子竟然就燒起來了。


    薑蜜起先沒注意,這才發現夢裏是白天,隻不過頭頂滿是厚厚的烏雲,雲層遮蔽了太陽。


    視線對準下麵的燃起來的林子,她才發現那裏頭有人,有不少人,有人說快走,還有人說保護皇上。


    之前幾次夢到人禍,薑蜜也有過恨得咬牙的時候,但不至於說十分害怕。這次不一樣,這次讓她想到還在鄉下的時候,那年垮山,這比垮山還要可怕很多,夢裏的她一抬頭,頭頂是成片電網,雷電都連起來了,一道道的劈在大地之上。電網配著仿佛能炸破耳膜的響聲,還有根本撲不滅的火海,她在夢裏就顫抖起來。


    衛成睡得並不太沉,感覺旁邊有動靜就醒了,看媳婦兒好像很冷的樣子,她發著抖,衛成伸手在她臉蛋上探了一下,剛挨著,人醒了。


    哪怕已經醒來,一時半會兒薑蜜都沒法從恐懼中走出,最可怕的果然不是人禍,是天災。


    薑蜜夢裏這場簡直堪比末日浩劫,她看著頭頂烏黑的雲層隻感覺時間過得好慢,已經那麽久,這場災難還是沒過去,烏雲好像不會散開,天好像不會放亮。


    她這樣子不像做噩夢了,最近幾次夢到別人迫害她醒來反應都不大,這麽顫抖著反而像是生了病。


    “不舒服嗎?我去給你請大夫。”


    眼看男人準備下床,薑蜜一把捉住他手腕:“我沒事,你讓我緩緩,一會兒就好。”


    “……又做夢了?夢到什麽嚇成這樣?”


    “相公你去把油燈點上,點上我們在說。”房裏烏漆嘛黑一片,薑蜜心下有些不安。


    衛成點頭,他抬了抬被薑蜜捉住的手腕,薑蜜這才鬆開,由他趿著鞋下床去點亮油燈,把燈挪到離床不遠的地方,想想又提著水壺倒了杯涼開水,端到床邊。


    現在是春夏之交,連續的大晴天讓京城這邊溫度升得很快,白天走在外頭都有些曬人,晚上蓋個薄被倒是正好。衛成將涼開水送到薑蜜跟前,讓她喝一口,薑蜜抿著潤了潤唇,感覺稍微舒服一些,說:“我做了個很可怕的夢,這迴不是人禍,是天災。皇上他不知道為什麽帶著人出京了,在林子裏,天突然黑了,頭頂是湧動的烏雲,好像隨時都要垮下來似的。我看到雲層裏有電光,起先是電光,後來變成連天的電網,那個雷聲特別響,好像能把耳朵震聾,雷響一聲,電就劈下來一道,其中有一道正好劈在皇上所在的林子裏,林子燃起來了。”


    薑蜜說著又一個寒顫,衛成抬手在她後背上撫了幾下,讓別怕,又說會進林子估計是去行圍。


    行圍,順便操練精兵。


    “能不去嗎?那麽大的雷在家裏都不安全,出去會死人的。”薑蜜沒看清遇險的都有誰,隻知道皇上很器重相公,帶他出京的可能性極大。哪怕沒帶他,皇上也不能出事的,一旦皇上出事,得有多少人陪葬?自家能好?


    衛成也覺得這次的事比較棘手,他邊想辦法邊安撫薑蜜,讓她別擔心:“皇上還沒提起行圍的事……”


    “或早或晚總會提起的。”


    “聽我說,皇上還沒提事情就好辦。你想想看,假如皇上提出來了我再去攔他講不能去,這趟出門不會太平,這是在觸皇上黴頭。但他要是還在心裏盤算著沒說出來,這時候我尋個機會說昨晚做了噩夢,夢到人在圍場,圍場裏竟燒成一片火海,你說皇上還會提嗎?”


    薑蜜想了想,要是自己遇上這麽邪門的事,應該會直接打消念頭。


    “隻是、直接跟皇上說做夢好嗎?”


    “民間早有托夢之說,這麽講並沒有什麽,不這樣也很難讓皇上打消安排,行圍是大事情,沒個充分的理由憑什麽攔著說不讓去?”衛成接過讓她喝幹了的杯子,放迴桌上,又坐迴床沿邊說,“別怕,皇上他不吃人,趕明兒我進宮之後看情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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