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往事,我記不清跟阿展說了多少。


    軒尼詩後力挺大,酒勁上頭,我恍恍惚惚隻記得跟他說了好多話,一晚上嘮嘮叨叨,亂糟糟的。


    感覺心裏很難受,想到我媽,想到小七,想到那些讓我痛苦和委屈的事,我哭了,我不知道是趴在沙發上哭,還是撲在阿展懷裏哭。


    從來沒有那麽暢快地哭過。


    跟被我爸打的哭不一樣。


    也不是遭了難的哭。


    我就當自己是一個孩子受了委屈那種哭,哇哇大哭……


    那晚上我真的是哭了肝腸寸斷,把所有壓抑的心酸難受哭出來了,盡情宣泄,很痛快。


    後來哭累了,我睡著了。


    沒做夢。


    等醒過來,天都大亮了,隔著書房窗簾感覺外麵的太陽很明亮,暖洋洋的。


    我躺在沙發上,身上蓋了一條軟和的毯子。


    阿展沒在書房。


    茶幾上放了張紙條,他給我留言說:“抱歉!我有急事外出,你睡醒了,請自便,有事就吩咐蘇姐。”


    我愣了好一陣,才緩過神來。


    頭不疼,但身體就像被掏空了一樣虛弱。


    嗓子很難受,又幹又癢,講了很多話吧,喉嚨都啞了。


    氣管炎又犯了,忍不住地一陣陣幹咳。


    阿展在紙條旁邊,放了一壺水,泡了蜜柚和花茶,我一口氣喝光,感覺稍微好過了些。


    我離開書房,去到樓下。


    蘇姐在廳堂等候著,見到我,立刻起身微笑著說給我準備了早餐。


    我什麽都不想吃,好困,我隻想迴出租房睡覺。


    蘇姐又說,仲少辦完事,中午迴來,要跟我一起吃飯。她備好了房間,我可以接著睡。


    我連忙拒絕說:“算了算了,我真要走了,改天吧。”


    蘇姐見實在勸不過我,就叫司機來,送我迴去。


    走出豪宅,外麵太陽升了老高,陽光耀眼,我恍惚做了一場夢,夢醒了又迴到現實中。


    坐車上路,在白天,我終於看清了周圍的景物。


    仲府在一座大花園裏,附近居然是一個高爾夫球場,綠草如茵,樹木森森,旁邊還有豪華的五星級度假酒店,一些獨棟別墅,在半山上,遠處可以看到山下一片蔚藍的海景,視野開闊,風光極好。


    這裏都是阿展的大伯掌管的產業,如今交給他接手了。


    車子開出崗亭門樓。


    我看了看,見門樓牌匾上寫著:觀瀾山莊。


    豪車來到市區,開進雜亂的城中村,人們驚奇地打量著,我下了車低頭趕緊走,做賊一樣逃迴出租屋。趁著珠珠和葉琪還在睡懶覺,一頭鑽進我的小屋,撲到床上就睡。


    腦子裏亂哄哄的,一直睡不實在。


    下午起床,出來看到珠珠和葉琪在吃牛肉粉,一見到我,她們的粉條卡在嘴裏,哇哇叫喚。


    免不了對我一頓審問。


    “昨晚上你跟仲先生那個了嗎?”


    “又收了多少錢的紅包?”


    “感覺怎麽樣……金龍魚好吃嗎,夠不夠勁……”


    我翻了翻白眼。


    “昨晚啊,我們什麽都沒做,光是喝了一場,聊了一場,哭了一場。”


    “吃了一盤幾萬塊的糕點。”


    她們不信,壓根不信。


    是啊,有些事她們完全沒法想象的。


    我也是。


    仿佛經曆了一場灰姑娘與王子的童話,午夜過後,魔法自動解除,脫下水晶鞋的灰姑娘,又迴到了灰頭土臉的底層生活中。


    我呢,到晚上還是要去酒吧上班,戴上濃妝豔抹的麵具,噴上廉價香水,踩上高跟鞋,擠出笑臉,灌下一瓶瓶嘉士伯,喝到嗓子眼冒泡……


    我們酒吧消費不高,酒水果盤小吃都是平民價,我們推銷一瓶啤酒,提成兩塊錢,紅酒十塊,洋酒二十。


    為拉高銷量,推出去的酒當中至少有一小半,是我們自己拚命喝掉的。


    人長得靚,敢喝,嘴巴子厲害,會哄客人開心的,每月能掙六七千。


    月收入相當可以了,相當於人家的零食點心,小半個百吉餅。


    知足吧!要知道當時省城的房價還不到六千每平米。


    我以前算過,如果堅持喝個十來年,喝掉幾千公斤,就可以買一套房了……簡直是癡心妄想,後來我知道了,喝酒的速度,永遠也趕不上房價上漲速度。


    我們喝到頭暈眼花,滿肚子晃蕩的酒,有時候要摳喉嚨催吐。


    就像殺雞放血一樣,還是有點傷。


    沒辦法,人的酒量再大,酒水卻是無限的,姐妹們都會這一招蘭花指,吐完了,抹抹嘴,對鏡補妝,又娉婷嫋娜地走迴吧台,抬起酒杯,對客人嫵媚一笑說:“哥,來呀,我們幹了。”


    我親眼看見過,伊人的紅唇皓齒間,卡了一絲晚飯吃的韭菜。


    每天熬到酒吧打烊,我和珠珠、葉琪累個半死,腿打顫。


    卸了妝,肚子餓了,我們就去吃宵夜。


    以前,我們經常跑去吃附近一家叫紅磨坊的小店。


    江邊一帶,有許多大排擋燒烤攤,賣牛雜麵、腸粉、麻辣燙、沙鍋粥,經營到淩晨四五點。


    那熱辣辣、香噴噴的滋味,不比任何頂級美食差。


    我們吃完就去網吧上網,混到天亮,珠珠打網遊,葉琪玩勁舞團,我看電影,一邊看片一邊掛著q聊天。


    我喜歡跟陌生人聊。


    跟網上一群無聊的人群聊。


    城市裏有許多像我們一樣不睡覺的人,潛伏在夜幕下各個角落,靠一根脆弱的網線連接彼此。


    漫無邊際的胡說海吹,讓我有一種特別放鬆的感覺。


    那年代流行一句話:沒人知道網線的另一頭坐著的是不是一條狗。


    我不在乎對方是誰,也不在意得失,漫無目的,我隻是在向這個世界宣泄我的歡喜憂愁。


    天亮了,就迴出租屋睡覺。


    打車太貴,我們坐五塊錢一趟的人力車。


    早上涼爽拉風,我們坐在敞篷三輪車上,一路肆意吹牛調笑,和前方默默蹬車的師傅形成鮮明的對比。師傅吃力向前,大幅度彎腰,汗水在他的體恤後背上印出一灘汙漬,好似一幅活生生的抽象畫在我眼前晃動。


    以前治安不好,在街頭我們被搶過幾次。


    頭一次,我們被亮出彈簧刀的毛賊嚇到了,哆裏哆嗦的,被搶了手機和五百多塊錢。


    後來再遇到這種事,我們和三輪車師傅一樣鎮靜,不等毛賊叫喚,主動上交十幾塊錢。


    他們不信才有這點錢,動手將我們的包摸了遍。


    哈!他們沒找到,我們藏在車坐墊下的手機和大鈔。


    後來我們到酒吧吹噓這事,有人就說,她朋友真慘,被搶時候反抗,想拚命保住手機,結果被踹倒在地上,狠狠踢了無數腳,一場激烈的足球賽過後,她皮泡臉腫,眼睛青了一大塊,化妝隻能用深色眼影。


    說起打劫,葉琪跟我們講過個笑話。


    她說老家有個嬸嬸,提一籃雞蛋到鎮上趕集,在半路上被野男人拖到樹林裏,完事後男人跑了,大嬸拍著胸口說,小崽子,嚇死老娘了,還以為是來搶雞蛋的。


    哈哈!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我覺得嘛,過得好像還不錯。


    在阿展家哭過一場,我感覺鬆脫了許多,該抱怨的都抱怨完了,似乎也就忘了煩惱憂愁。


    偶爾,在酒吧忙完事的時候,下意識的,我會瞥眼看看外麵。


    沒看到那輛車。


    心裏微微失落,不覺搖頭,自嘲一笑。


    但我天生敏銳的那種預感還是比較準的,後來,我又看到了阿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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