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麽一迴事了,說過了吧?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緣由。」


    商挽琴還是扭著臉,隻盯著石桌上的棋盤看。


    他一直沉默地聽著,這時才輕輕「嗯」一聲。


    她猶豫一下,到底是裝作不經意地問:「所以,那時你看見紅梅,是怎麽想的?」


    「我……」


    他一直平穩的唿吸聲,極輕地顫了一顫。


    第九十三章


    「我……」


    他罕見地吞吐片刻, 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苦笑道:「我不能騙你,當時我看見那花, 以為……以為是哪裏的敵人,竟然混進了玉壺春,用這種法子挑釁我。我有些不悅, 便讓人將花拿去燒了。」


    「……啊?」


    商挽琴猛一迴頭,瞪大眼片刻,又趕緊轉迴去,繼續盯著桌麵的棋局。


    有些尷尬的沉默後,她幹笑道:「也、也不怪你嘛!仔細想想,那種禮物是挺奇怪的,還沒到季節就開的梅花什麽的……我想起來了, 難怪那段時間門中在嚴查細作,我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麽,原來是我引起的!那我還挺了不起的嘛,沒事沒事, 是我……」


    「對不起。」


    她聲音凝住。


    「對不起。」他語氣鄭重起來,「雖然無心, 但畢竟是踐踏了你一片心意。當初的喬逢雪,自詡眼明心亮、智珠在握,實則不過是一名自以為是還沾沾自喜的傻瓜。」


    她默然,又飛快迴頭,飛快看了他一眼。


    「也不需要用這麽嚴重的詞語形容自己吧?」她清清嗓子, 「我都說了, 還是因為我的行為比較奇怪,才……」


    「不是你, 是我。一葉障目、渾渾噩噩,才錯將魚目作珍珠,反而失了真正的珍寶。」


    商挽琴沉默了一會兒。她沒看他,卻能感受到他的視線,那視線並不灼熱,也沒有絲毫迫人的氣勢,卻實打實地落在她皮膚上,是實打實的分量。


    她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隻盯著桌麵棋盤看,有些生硬地問:「表兄在下什麽棋?好複雜的棋局。」


    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擺在上頭,彼此糾纏,有種不分你我的勢頭。商挽琴不懂圍棋,卻也看得出這棋局好似已經山窮水盡,沒路可走了。


    「這個?前朝留下的殘局,自然複雜。」他仍傾著身,也仍盯著她。


    她也繼續盯著棋局,繼續問:「怎麽突然想起來下棋了?」


    「方才閑著沒事,想起以前不曾解開的棋局,就擺出來看一看。」他迴答得很快,沒有一絲遲疑。他的姿態也如舊,沒有一絲動搖,甚至眼神變得更銳利了。


    一個身子骨柔弱的病秧子,幹嘛時不時冒出這種強硬和固執?商挽琴暗中嘀咕,視線一動不動,隻餘光注意著他。


    「聰明人真喜歡自尋煩惱啊,我就不會幹這傷腦筋的事。」她麵上裝得一無所知,用她最擅長的那種天真爛漫的語氣說道,「那表兄看出解法了麽?」


    「不曾。」


    他終於動了動,是抬手去拈了一粒果脯起來。蒸熱的果脯已經涼了,表麵都是黏糊糊的糖。他拈著果脯,不急吃,隻在指尖轉了兩圈,又道:「這『攻心局』不愧是百年殘局,這麽些年了,我始終想不出解法。」


    商挽琴下意識瞟去一眼,重複道:「攻心局?」


    「是這殘局的名字。」他聲音穩穩,手中仍拈著那粒果脯,「此局名為『攻心』,傳說,但凡執棋人心懷一絲雜念,便永遠看不出破局之法。」


    「過去,我以為自己看不出破局之法,隻因為夙夜憂心,放不下許多人和許多事。」


    「現在,我早已放下了那些曾以為永遠不能放下之人、之事,自以為心中澄明,卻仍被困於局中。」


    「我不得不心有雜念。音音,你呢?」


    正好晨鍾敲響。一聲接一聲,鍾聲傳遍京城,遠遠也聽見「開城門」的唿喊。官兵的靴子在街上踏出急促的聲響,還有一座座坊門打開的聲音。


    商挽琴抬起眼,看見朝霞的光芒。在天空足夠清澈的秋天,朝霞是粉紫色的,很快又瀰漫起濃鬱的橙紅,那橙紅漸漸轉白,愈發明亮。這是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溫暖的過程,所以她向來喜歡清晨大於傍晚,喜歡南方大於北方。


    她站起身。


    「今天還得繼續出門調查……」


    他站起來,伴隨著輕微的一聲響——是果脯落地的聲音。她的視線投過去,落在地麵那黏糊糊的梅子上。


    這是視覺。


    同時傳來的還有觸覺。她的手指被分開,一根一根地卡進了另一個人的手指。指尖最冷,掌心溫熱,其餘都是貼著骨骼起伏的涼爽。這份涼爽一點點合攏,牢牢貼上她的皮膚。


    她慢慢抬起眼,有點驚訝地發現,他的表情始終沒變,還是那樣清淡沉穩、眸光銳利,甚至帶著一絲隱隱的……不悅?


    她迷惑地眨了眨眼,以至於慢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你把梅子的糖汁弄我手上了。」


    「哪裏?」


    他將她的手抬起來,很仔細地看了看。幾點糖漬沾在她指尖和手背,甚至拔/出了黏黏的微絲。


    「算了……我自己擦吧。」商挽琴維持著輕鬆的語氣,用力抽手。但沒能抽動。


    他目光係在她身上,慢慢將她的手拉近。接著,他垂下眼簾,停頓了片刻,低頭將嘴唇貼在那幾點糖漬上。溫涼的、有些幹燥的嘴唇,潮熱的舌尖,一點點舔去那些黏膩的糖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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