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你到底在說什麽啊……你為什麽要哄我?我會誤會你傾心於我的。但是,你肯定不想讓我這麽誤會吧?」


    他忽然咳了起來,這次有些嚴重,他們不得不停下來,讓他好好順氣,又慢慢喝一些水。商挽琴還蠢蠢欲動想讓他再吃一粒承月露,而他拒絕了。


    最後,他才溫聲說:


    「是,我不希望表妹誤會。可這不是因為表妹不好。」


    「我是個終其一生無法痊癒的病人,早已暗自決定,不耽誤任何人的人生。」


    「表妹就作我的親妹妹,不好麽?」


    以前商挽琴聽見這樣的話,還是會有點心酸的。甚至在今天之前,她都會心酸。


    可現在,她卻很平靜,有種「不出所料」的感覺。任誰總聽對象念叨妹妹不妹妹之類的話,都會明白對方在婉拒,她又不傻。


    「好,怎麽不好?天下多少人盼著想當你的兄弟姐妹呢。」她笑著說,語氣更加輕快,「我明白啦,今後我就是體貼懂事的好表妹,表兄,你放心吧。」


    ——放下了。


    放下了吧?


    或許從她想起前塵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決定放下。


    不錯,人生有那麽多重要的事,她麵臨著多麽大的性命危機,怎麽能不全力以赴,還要滿腦子「他喜歡我他不喜歡我,他喜歡她他不喜歡她」?又不是多少年前那個悄悄撕扯花瓣的青春期少女,焦頭爛額地同時應付起伏的成績,和青澀萌動的心思。


    她答應得很真誠,他反而又沉默一會兒,也釋然似地說:「我就放心了。」


    接下來一段路上,他們都沒再說什麽。


    沉默蔓延,但這種沉默並不凝重,反而有些默契在裏麵。至少,商挽琴是這麽覺得的。


    她用力托著他的身軀,扶他一路往上;用力之大,就像想要托起他整個人的重量。而實際上,由於她的命運寄托在了他的之上,她也確實下定決心,要努力承托起他們二人的命運。


    又過不久,轉過眼前這個拐角,前方忽然出現了光明。


    薄藍晨光亮成洞口的形狀,宣告著這段黑暗道路的終結。


    「表兄!」


    商挽琴這才意識到清晨的到來,語氣也開朗起來。她喜歡清晨,喜歡每一個好似希望無限的清晨。


    她指著前方,說出這個誰都能一眼可見的事實:


    「天亮了!」


    真好,磨蹭到了天亮,如果等他們迴去的時候,淩言冰已經熬不住、一命嗚唿,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商挽琴美滋滋地幻想著,臉上的笑容燦爛無比。迎著晨光,她已經將地洞中的經歷,還有之前那隱隱約約的怪異感受,全部拋在了腦後。除舊迎新,這不就是清晨的魅力嗎?


    在她望著晨光時,喬逢雪卻扭過頭,隻望著她的側臉。


    他看見她的麵容在清晨中亮起;薄藍的晨光是冷調的,所以她的膚色也變得冷冷的,但這絲毫不妨礙她笑容中盛放的暖意。


    他保持安靜,一言不發,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為什麽人類的笑容可以具備這樣的感染力?他從來無法抗拒她的笑容。


    想不到答案,但他仍舊微笑起來。真正的微笑。


    「嗯,天亮了。」他輕聲迴答。


    雖然……實際上,他的故事並未講完。


    隻他又想,可那些掃興又不無愚蠢的過往,又何必讓她聽見?他不想讓那樣的笑容消失。


    他原本該繼續講,說當年在塗陽城,他遇到了非常重要的老師。後來的一天,老師突兀地離開,再不見蹤影,隻託了師父來尋他。


    於是他跟著師父迴了金陵,行過正式拜師禮,就此拜入玉壺春,學著如何成為一名驅鬼人。那一年,他九歲,離家已經三年。


    他曾無比期盼,以為正如他日思夜想家人一般,家人也必定為他的失蹤傷心發狂,而等他迴去之後,他們必定又哭又笑,與他抱頭痛哭又歡喜相擁。


    但實際上,等待他的隻有斥責和憤怒。


    他們斥責他拜入玉壺春,斥責他選擇成為驅鬼人。他們說驅鬼人不過是「百工之一」,是「賤業」,希望他迴到讀書的正道上來。他不願意,他們便說他血脈存疑,不許歸家。


    他被趕出去,望著喬府的大門重重關上。他跪下,跪了三天三夜,天真地以為可以憑藉誠心感動他們、讓他們心疼,但實際上他麵對的隻有那冷冰冰的、禁閉的大門。


    那大門緊閉的模樣,曾在他腦海深處盤桓了許多年。


    是師父帶走了他。師父牽起他的手,告訴他「人最不應該輕賤自己」,又說他既然被世上其他人深深珍惜著,又何必苦苦強求一點血緣。


    師父說:「血脈是緣,有人緣深,有人緣淺。」


    這句話,他記住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直以為這是師父自己說的。後來師父臨終前,他們說起這段往事,那鬍子雪白的老人嗬嗬笑起來,說:「那不是我說的,是你那老師說的。」


    他很久沒聽到「老師」二字,一時怔住。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淡忘那段時光,甚至隱隱將老師的離去也視為另一種拋棄,可當師父提起,不過兩個字,不過一個簡單的詞,就令那段時光倏然迴魂。


    他不禁喃喃:「老師她……」


    「她一直很記掛你,雖然她不能再出現。可將來的事,誰又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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