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三十六年底,大盛天子建業帝改年號為“盛安”,新年為盛安元年。


    年號初定這日,天上又下起了大雪。


    看著遮天蔽日的鵝毛大雪,不少人都想起了二十一年前那場曠日持久的給盛國帶來的無限黑暗的大雪。


    那時,是安國公主的降生拯救了大盛的百姓。


    今日,安國公主纏綿病榻,誰又能拯救她呢?


    無人知曉。


    長安上下,都陷入了灰暗的悲傷之中。


    ……


    盛安元年,新歲初。


    再次昏迷後的第三個晚上,子時才過,鶴喬忽然醒了過來。


    青色胡茬已經長成濃黑胡須的謝玄第一時間發現她的手指在動,而後他的反應驚動了其他人。


    太子等人亦都滿臉憔悴,眼眶紅腫,發髻淩亂,一看就是許久都沒有洗漱歇息了。


    而鶴喬與他們截然相反。


    她麵色紅潤,眼神清澈明亮,眉宇間透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在她的身上,幾乎看不到半點病氣,好似之前的昏睡都是在休養生息一般。


    可殿內每個人,盛帝、太子、謝玄、李滄,他們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悲傷的陰霾。


    鶴喬精氣神越好,他們就越是悲傷,越是絕望。


    這一次,不用人攙扶,鶴喬自己便坐了起來。


    她心疼地看著天子,抬手觸碰天子鬢角的白發,“您頭發怎麽了?幾天沒見,您怎麽變成老頭子了?”


    天子想安慰女兒,想笑一下,可嘴唇牽動之下,卻露出了一個比鬼還難看的表情。


    鶴喬見狀,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她又看向了眼殿內,擔心道:“母後呢?母後身體無礙吧?”


    天子安撫道:“你母後隻是有些累了,我讓她下去歇著了。”


    鶴喬一聽就要下床,其他人連忙攔住她,鶴喬道:“我想母後了,我想看看她。”


    其他人不由都露出了怔忡的神色。


    幾息後,天子閉了閉眼,吩咐李滄,“帶公主去偏殿看看皇後。”


    李滄和鶴喬才走,天子眼中便滾落了一顆豆大的淚珠。


    “父皇……”


    太子的聲音都哽咽了。


    安國看似好了起來,甚至比生病前都要精神一些,可見過生死的他們都知道,這隻不過是假象罷了。


    他們恐怕真的要留不住安國了。


    天子沉默著,抬頭看向太子。


    對著他蓄滿了淚水和恐懼的眼睛,太子不由心中一驚,他竟在父皇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恐懼和脆弱。


    話已經到了嘴邊,可看著這樣的天子,太子實在無法將那些殘忍的話說出口。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謝玄說道:“陛下,請恩準我與安國公主成婚!”


    天子尚未聽清他說了什麽,太子卻是睜大眼睛,震驚地看著他,“你、你…你竟還想著成婚之事?”


    謝玄道:“臣對公主愛慕至深,不忍她孤身一人,還請陛下恩準,能將臣與公主合葬!”


    他單膝跪地,鄭重道:“臣在此立誓,謝玄終此一生,隻愛安國公主一人,死後亦如此,生生世世,不改初心,還望陛下能恩準臣的請求!”


    天子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子眼中的悲痛暫時的收了起來,他看向謝玄,“這些話,你為何不親自與安國說?”


    謝玄道:“陛下,以臣對殿下的了解,她隻怕會留下一道任何人都不得為她殉葬的遺命。”


    天子和太子都沉默了。


    他們都了解安國,這確實是安國會做的事。


    又過了片刻,天子道:“你當真願意如此?”


    謝玄重重頷首,“謝玄敢對天發誓,若我所說有半分虛假,便讓我死無葬身之地,永生永世都得不到公主殿下的心。”


    ……


    偏殿裏,皇後撫摸著鶴喬的頭發,眼淚再次從眼角流下,“那你迴到天上,無人保護你,你被人欺負怎麽樣?”


    鶴喬道:“不會的,我人緣可好了,沒人會欺負我。”


    為了寬慰皇後,讓她能多活幾年,鶴喬編造了一個“神女曆劫”的故事。


    頓了一下,她又道:“所以,母後您和父皇還有哥哥可要保重身體,長命百歲,不然等我再迴長安,就要成沒有家的小孩兒了,那時別人才會欺負我。”


    話音剛落,天子聲音從身後響起:


    “不可胡說八道,你是朕的女兒,是大盛的安國公主,隻要長安在,大盛的天下在,你便有家,大盛萬千子民亦會保護他們的公主殿下!”


    看到天子幾人都來了偏殿,鶴喬便又將“神女曆劫”的故事跟他們說了一遍。


    天子和太子好似真的相信了這個故事,眼神都有些觸動和期待。


    唯有謝玄,滿眼心疼的看著她。


    鶴喬隻當沒看到他,又對天子道:“父皇,這三年來,我在封地所做的一切,縱然有利於天下有益於百姓,但到底有些操之過急了,之後你們可根據天下各地的形勢,因地製宜……”


    “安國!”


    太子紅著眼打斷了鶴喬的話,又飛快道歉,“喬喬,皇兄……”


    鶴喬搖頭道:“我知道哥哥想說什麽,隻是我再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太子便無法再阻攔她。


    待鶴喬說了許多之後,天子道:“安國,武安侯想與你成婚……”


    話音未落,鶴喬倏地看向了謝玄,神色複雜,似是歎息,“你到現在還沒死心?”


    謝玄平靜地直視著鶴喬的眼睛,他眼底那些瘋狂和執著似乎淡去了,隻餘下無盡溫柔。


    他道:“殿下,你知道的,我就是這樣的人。”


    鶴喬再次無言。


    謝玄是什麽樣的人呢?


    善於偽裝和隱藏,人畜無害,天真無邪,溫潤如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這哪裏是謝玄,這分明是湯九。


    對上謝玄執著的目光,鶴喬無奈歎息,“隻怕你等不到了。”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她沒多少時間了。


    謝玄卻渾不在意,反而十分驚喜的樣子,“如此說來,殿下也想嫁給我?殿下不說話,我便當你同意了!”


    天家父子同時黑了臉。


    這個武安侯,怎麽跟潑皮無賴似的,也太不穩重了!


    不過。


    安國出嫁時會是什麽樣子?


    父子倆同時看向臉色逐漸變得蒼白的鶴喬,心裏再次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


    而鶴喬揚起唇角,對幾人笑了笑,笑容燦爛而明媚。


    眾人隻感到一陣不安


    隻聽她道:


    “父皇,我死後,一切從簡,不許任何人為我殉葬。”


    ……


    盛安元年初,大雪半月未斷。


    安國公主薨。


    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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