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臉上斑駁的淚痕,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你怎麽會覺得你的性命與我們毫無聯係呢?你要報仇可以,但是你想想你那倆大哥怎麽辦?屆時等他們發現,一切都成了定局,唐雲忠永遠失去了他的雲行弟弟,恪己大人失去了他母親這邊最後的親人。我可不能允許你在這麽美好的時刻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是想勸我放下仇恨嗎?”


    “放下仇恨?”我走到他身邊,拽住他的手,“我從來沒有這麽說過,我從來沒有說你要放下仇恨,但是眼下你比仇恨更加重要。”說罷,我轉身看向背後躺在床上已經無力出聲的老人,“而且眼下,他活著的價值也遠比死去更加高。大人還有很多事情要用到這位聖上,局勢已經逆轉,再用奮不顧身的怒火麵對他還有什麽意義呢?物盡其用才是本分。”


    楊雲行手裏捏著匕首,沉默地不說話。


    好一會,我拽住他的手,他的手抖了抖,忽然一瞬間又收緊了。


    “他們不能沒有你,你還有親人,你沒必要和一個眾叛親離的家夥一般見識。我知道你想要他收到懲罰,但是,方法不一定是直接殺死他。”


    楊雲行好一會沒有說話,最終一點點鬆開了手。


    我從他手心裏終於把匕首拿了下去,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轉頭再看向躺在床上的聖上,我俯下身看著他,他倒是沒有怎麽注意我,隻是心有餘悸似的張開嘴大口喘著氣。


    “聖上,你可認識我?”我啞著嗓子問他。


    那人轉過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用力喘著氣,最終神態裏帶著幾分恨意地點點頭:“你是,恪己的妻子……六監司藥監,女官……女人多生是非,朕早該知道。”


    我笑了笑,沒有迴答他:“聖上博學多識,民女自愧弗如。既然聖上如此博聞強識,請問聖上可還記得當年清河縣水患一事?”


    “……”他的眼裏浮現出些許茫然。


    “那年六月,整個下河郡被淹沒在滔天洪水之中,而清河縣作為下河郡中受災最為嚴重的地方,是怎樣一番地獄光景:遍地都是牛羊牲畜和孩童老人疊在一起的死屍,因為在水裏泡久了,鼓囊浮腫的皮膚都泛著接近青灰色的死白。淹死之後就是時疫,時疫之後便是饑荒。我們熬過第一波,又來了第二波,第三波……我在清河的故人,多少倒在了那場天災中,他們不是一次被水衝走的,而是一波一波,被水帶走,被疾病帶走,被窮困帶走。清河縣三萬災民,你可還記得嗎?”


    九五之尊的嘴唇微微顫抖片刻,大約是竭力在模糊的記憶裏尋找蛛絲馬跡:“朕,當時何嚐不為清河心痛。不過,眼下看來,清河水患,是上天想要帶走你這個……這個毒婦!”他說起清河時候,眼裏還滿是糊塗和冷淡,但是當他開始說起我的時候,那本來已經沒有神采的眼裏卻忽然射出憎惡的光。


    就好像,那場改變我一生的大水對於他來說不過是這萬裏江山上一次司空見慣的記錄,而眼下的奪權逼宮,才真正激發出他的怒火和恨意。


    我從他的憤怒裏讀出了一種莫大的諷刺:古往今來多少皇帝,說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他們不過是將我們生存的土地當作一張無邊際的權力的龍椅。他從沒有從他的龍椅上下來的意思,而我們這微末的某一塊木頭的腐朽與壞死,隻會引來他的不滿。我們生來就是來托起他的,我們生來就是點綴他的,若我們需要維修,也隻是因為他坐著不舒服了,而不是我們的哀鳴被聽見了。


    “天不會因為善惡而帶走任何人,聖上。你曾經對下河郡的水患熟視無睹,你也曾以郭虞作為誘餌,為了奪唐家兵權而將北川暗地裏讓給他人,你曾經自導自演正玄門兵變,就為了隱瞞你對北川楊氏做的一切惡行,你偏袒諂媚之人,為了掩蓋自己巫蠱的證據,居然毒殺了三朝忠直之臣。但是你看,上天還是沒有收走你,你依舊穿著冕服,你還能做幾個月的皇帝——你尚且如此,上天如何要帶走我?”


    “你們弑父殺君,會遭到報應的!”


    “……”我聽著他的話,忽然笑了出來,接著忍不住了一樣把臉埋在手心裏,笑得全身都在發抖。不知道這樣暢快地笑了多久之後,我看向躺在床上的男人,“報應?聖上,你自己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是不是才感覺,這兩個字的無力啊?”


    他通紅的眼睛瞪著我,全身都在發抖。


    我拉起楊雲行,另一隻手晃著他手裏的匕首:“罪己詔、退位詔書、傳位詔書……還有許多地方用得到您了。您可要繼續為咱們大越發光發熱啊,太上皇。啊,如果您羞憤要自殺也可以,這樣還省了很多事情,畢竟一個行巫蠱之術的太上皇被清君側之後驚懼而死,百姓也隻會拍手稱快而已,您若是這麽做,倒還省了看守您的力氣呢。”


    寢宮大門在我背後合上,連同過往的所有塵埃往事,一起緊緊被鎖在朱門背後。


    我拽著楊雲行歎了一口氣,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紅牆,轉頭對他笑了笑:“走吧雲行,我們迴去看看他們有沒有迴來。”


    楊雲行悵然地低著頭:“我什麽都沒有了。”


    我愣了愣:“沉重的東西背著久了,一旦放心心裏難免反而不舒服,但是從今以後你不會輕鬆的,你要照顧的東西多了去了。”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我。


    “‘借福增壽’能夠影響兩代帝王,它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從前你隻能作為千姓堂在暗處盯著最高處去鏟除他們,但是它們一定是在民間異域處處紮根的。你如果還有恨意,就不要隻是盯著那個老朽的太上皇了——鏟除祆教在民間的勢力,讓更多人免於受害,這才是我們可以為楊家報仇的更好的辦法。”


    他跟著我走了好一段從背後拽了拽我的衣角:“對不起。”


    “嗯。”


    “我讓舵主殺了你,我當時以為是你殺了表哥,所以……”


    “說起你那個舵主啊!”他不說還好,一說起那個夜行服精我就火大,“你不提還好,你提起來我就一肚子火,他到底誰啊?這麽長時間就穿得跟個夜行服成了精似的,當時把我丟在那邊就跑沒影了,這幾天也見不到人。這麽久了我連他臉都沒看過,氣死了!”


    楊雲行一愣,片刻笑出一個小梨渦:“他啊,嫂嫂總有一天會知道他是誰的。”


    “你知道?他包成那個鬼樣子是幾個意思,那麽見不得人嗎?”


    “我確實交代他看住你,但是他包成那個樣子可不是我教唆的。”楊雲行晃了晃身體,一隻手扶著我摸索著走在步道上,“而且我哪裏能知道他穿成什麽樣子,我還是這兩年才能看見一點點呢。”


    “那他什麽意思啊?就不許我看嘛!”我扶著楊雲行,提起那個家夥就抱怨連連,“你說一般人好歹露一雙眼睛嘛?他什麽意思啊?渾身裹得一絲光看不到!”


    就這麽一路吐槽,不多時就從東直門出去了,正好東直門不遠處就是馬肆。我還在一路和楊雲行說話呢,扭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袁大哥?”


    袁豺正在和鏢頭說話,聞言轉過身,驚訝地看著我:“許大人,還有……這位是?”


    我轉頭看著楊雲行:“哦,我表弟!袁大哥你怎麽到了京城了?”


    袁豺憨厚地一笑:“咱們鏢頭接了個大單子,我就跟著一起來了。眼下總算把東西送到了,這不,正打算把寄存在馬肆的馬贖迴來迴北川去呢。”


    我瞧著他兄弟都在,也不多打擾:“既然是你們鏢局一起,那我也不打擾了,我們過幾個月也迴去北川,到時候在請你和妹妹們吃頓飯。”


    袁豺憨憨地一笑,點點頭,指著我腰間的小玩意:“大人還留著我送的小玩意呢?”


    我瞧著腰間的墜子,有點心疼地拿起來:“腿摔斷的時候磕了一個角,怪可惜的,好險還是好看的……袁大哥不遠萬裏從我故鄉帶來,我總要好好保留著。”


    袁豺憨憨地一笑。


    我轉過身的時候,忽然聽到好像是風中飄來的幻影似的一句歎息:“所以寧可花五十兩也不賣嗎?”我一轉過頭,卻見袁豺已經轉身早就和鏢頭談事情去了,那句話就像是風中的流雲似的,一瞬間便不見蹤影了。


    “幻覺?”我小聲嘀咕一聲,拽著楊雲行要離開,就聽到楊雲行一聲輕笑,“雲行?”


    “沒事沒事,我隻是好像忽然知道舵主為什麽要那麽做了。”他笑著搖搖頭,語調輕快地仿佛又迴到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


    “阿梨!”遊蓮甫一下馬車,便甩開兩個孩子,提著兩邊的裙擺遠遠朝我跑來。原本我還有幾分感動,等到她仿佛戰車一般朝我衝過來的時候,我才一瞬間瞪大眼睛,在求生的本能中退後半步,被一瞬間撞得退後了兩步,遊蓮一把摟住我的脖子,聲音裏都帶著哭腔,“阿梨!我真的差點以為我們這輩子都要見不到了!”


    我被她箍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隻能用力拍著她的肩膀,試圖讓她早點注意到我要被她勒死的現實。


    好一會她才從我懷裏冒出一個腦袋:“阿梨,你……”她上上下下掃了我半天,就在我以為她要說出什麽厲害的話的時候,遊蓮愣愣地開口,“你黑了好多!”


    ——我天天在外麵爬山下水,偶爾還要爬地洞騎馬,我不黑難道你黑嘛!多冒昧啊!


    她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黑了也好看了嘛,我給你帶了好多好多珊瑚,最近王爺在整頓私下采珠的買賣,府衙繳獲了好多私下黑作坊下海采集的珍珠和貝殼珊瑚。我從王爺那邊給你買了幾件,餘下的都低價賣給商戶充當門麵去了。”


    “買?”我看著遊蓮遞給我的珍珠項鏈,好奇地問了句,“這個也能買嗎?”


    我倆擠擠挨挨地走在一起,遊蓮一邊走一邊跟我抱怨:“能買啊,不然怎麽辦呢?當時繳獲了幾千斤珍珠都充公了,但是珍珠也不是糧食,還能處理處理混在一起,直接上供朝廷數額太過龐大。後來王爺就想了個辦法,就以府衙的名義按市價折算賣掉了那些藏品,賣出的錢在正常繳納商品稅款後,其他一部分用於給那些黑作坊的采珠人補償。”


    “那不錯啊!”我聽著也高興。


    遊蓮笑眯眯地點點頭:“嗯嗯!我也覺得辦法不錯,恰好我幫你挑中了幾件,就跟王爺說我先把這幾件定了下來,然後用自己的小金庫買的!”


    言笑晏晏的晚宴之後,周恪己示意我帶著遊蓮先離開,我知道他是想單獨和周恪法說自己未來的打算,便點點頭,牽著遊蓮去後院,迴頭指著透出暗色燈火的房間:“他們要談很重要的事情,給他們點時間。”


    遊蓮嘴邊還沾著些糕餅的粉末,一邊用指腹擦去一邊好奇地迴過頭:“什麽事情啊?”


    “繼位的事情。”前幾天周恪己已經和我聊過了,眼下我心裏清楚,對著忽然麵露驚訝的遊蓮點點頭,小幅度地指了指房間裏,“大人希望六殿下能夠繼位,你還記得你們在城外被攔住了半個月嗎?也是大人的意思,這一切都是希望六殿下能順利繼位。”


    “什麽?”遊蓮捂住嘴,目光遊移,“但是王爺,連我也覺得,應當是大殿下……”


    我搖搖頭,帶著她坐在後院荷花池邊:“正玄門兵變之後,無論殿下再做什麽,他曾經逼宮犯上的罪名都不可能洗去,但是既然有了第一次,便不怕還有第二次。所以這一次大人希望能替代弟弟將壞事先做完,這樣六殿下登基後,明麵上他依舊未曾幹過罔顧禮法的惡事。許多事情最好不要留下可因循的先例,比如如果大人真的繼位,後來者若生反叛之心,他們便會堂而皇之說自己效仿殿下。殿下不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也一樣。”


    “但是,但是這樣不公平,而且王爺經常和我誇讚大殿下的德行與能力,王爺經常說自己雖然精通法度,但是在儒學權衡禮製方麵差大殿下許多。”遊蓮小聲嘟囔。


    我迴想起這對兄弟,不由得笑起來,伸手捏捏遊蓮的臉頰:“但是對經曆了幾十年明一套暗一套的大越來說,一套法度是多麽重要啊。大人也好,六殿下也罷,他們最先想的應當是怎麽做能福澤百姓,護佑大越千秋萬代,而不是在內部討所謂的公平……我們都是站在不公平頂點的人,再談公平不是很可笑嗎?”


    “更何況鬼方今日與我們乃是盟友,時代更迭後未嚐不會是對手。眼下北川剛剛有複蘇之意,但是如何把北境真正建設起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唐將軍和大人還需要更多時間去真正建設出屬於他們的北方鐵壁呢。”


    遊蓮歎了一口氣,對我笑了笑,有些疼惜地望向那昏黃的透出燈光的窗戶:“……王爺今夜怕是又要睡不著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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