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為我還要許久才能迴去,但是這一次迴去卻比我想象中早太多,甚至一年都沒有到。因為我已經離開過一次家鄉,所以我對孤獨和異鄉有著區別於旁人的漠然。可能因為我是女子,未曾婚配的女子,所以並沒有什麽天然屬於我,我帶著父親的姓氏生活,之後要去生出一個異姓的孩子,村裏似乎是有祠堂的,那祠堂裏麵供奉著許家先祖,他們的子孫後代至今在清河附近耕作,然而,那長明燭光的祠堂不歡迎我,那肥沃的公田也不會分給我。


    世上對我最好的都已經長眠入土,他們走了之後,全天下對我就是一個陌生的異鄉。清河的土地不屬於我,皇城的宮牆內也不缺一個我,所以我仿佛就失去了紮根世上任何一處的力氣。


    馬車外的風景在顛簸中飛速倒退,趙敢騎著馬在窗外出現,笑著跟我喊:“許大人!前麵就是下河村了!”


    我愣了愣:“這麽快?”


    “這都快走了一個月了,哪裏快喲!”他笑容藏不住地停在臉上,那眼神怎麽都離不開前麵的路,“您瞧,前麵那個路口從官道往左邊轉跑一個時辰就到了。眼下農忙時節,我估摸著我家那口子正在田裏幹活呢。”


    我探頭好奇張望,再看向趙敢臉上那藏不住的燦爛笑容,不由得調侃了一句:“趙大哥這是想家了?”


    “才不想呐!”趙敢拍馬跟我的馬車並排,提到自己家就是滿臉嫌棄的笑容,“你大姐你又不是沒有見過,那破鑼嗓門能把全村雞喊起來!哎喲隔著半個村子都能聽到她那破動靜!我老跟她說,你學學人家京城裏的女人,人家輕聲細語的,看起來多端莊,哪像你似的,這一看就是個鄉野村婦,忒上不得台麵!”


    他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大約是興致上來了,冒出幾句家鄉話的腔調:“然後他媽的她居然給我啐了一頓,說我是個什麽東西,也敢肖想京城裏的小姐夫人,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樣。我一想,嘿,這話他媽的居然還有幾分道理?我一個大頭兵,她一個村婦,這不是啥鍋配啥蓋嗎?要不人家說一個被筒子睡不出兩種人呢?”


    “過日子適合最重要,旁的都是虛的,自己高不高興快不快和隻有自己知道。”他湊近了一些馬車,壓低了聲音,“說實話啊,這話說起來恁酸,但是我確實有點想她,也有點想我爹娘和那臭小子……臭小子比我命好,生下來就認了小將軍當幹爹,這輩子單凡不犯錯,他可比我過得好多了!咱們可都是靠自己拿命拚出來的啊!”


    “這還不是您為他拚的嗎?”我笑著迴了趙敢一句。


    “嗨,自己家兒子,我不給他的人生鋪路,我給誰鋪路呢?”他感慨了一聲,默默轉開視線,半晌,略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我眼見著離路口越來越近,伸手招了招,示意趙敢湊近一些:“趙大哥您迴家陪幾天大姐唄,反正我迴京城也是去太師府,都安全得很。”


    “這!”趙敢一愣,表情多了幾分猶豫,“這,不安全吧?小將軍可是交代咱和方群要時時刻刻保護著姑姑啊!”


    “眼下誰對我動手啊?再說了方群不還在嗎?等迴了京城我進太師府你們倆總歸也不能一起進去吧?別多猶豫啦,這機會也難得,縱使以後大姐和孩子一起去了北川,但是家鄉爹娘兄弟姊妹到底帶不走,大哥你也別跟我客氣了,快去吧。錯過了多可惜啊!”


    趙敢一番猶豫後,對我一抱拳:“多謝許大人體恤,待問候過家中爹娘,趙敢必然快快趕迴京城。”說罷,調轉馬頭朝左邊小路奔去。


    方群大約有幾分好奇,小跑過來扒我的窗口:“大人,趙敢大哥怎麽往小路去了?”


    我指了指盡頭方向的炊煙:“那邊是趙敢老家。我知道他難得迴來,就叫他迴去去跟家裏人說說話,我們這邊反正一來你在,二來前麵也就是京城了,早過了土匪多的地界,眼下也用不著你們時時警惕。”


    提起家人,方群多了幾分沒落,不過隨即似乎硬氣起來:“眼下我也多了個妹妹呢!真是的,我這一走幾個月,她不知道要想我想成什麽樣子!”


    我啞然失笑,心說那幾歲不會說話的小娃娃哪裏記得什麽人,都是誰逗她她便親近誰:“那咱們去了京城,上西市去買點小玩意帶迴北川,好好彌補你的妹妹。好不好?”


    提起妹妹,方群笑出兩顆小虎牙,對我點點頭:“京城新鮮玩意可多,咱們隨便在街市上買點什麽,都是北川沒有的好東西!等到迴去再把東西送給她,到時候她可不是要崇拜死我這個做哥哥的了!”


    我看著方群熠熠生輝的神采,眼裏還透著藏不住的期待,不由得笑著搖搖頭:真是小孩子脾氣,自己還是第一次上京城呢,卻非要說得頭頭是道,弄得好像對京城很是了解一樣。


    不過雖然跟他們打趣玩鬧很有意思,但是我心裏總有點惴惴不安。畢竟以我對我那不熟悉的義父的了解,我這般懶散懈怠的表現,還特地跑迴來喝喜酒,免不了要被罵一頓。


    “胡鬧!你胡鬧、小將軍胡鬧,眼下連殿下也跟你們學壞了,也胡鬧!”廖清河在正廳轉來轉去,說起之乎者也頭頭是道的嘴巴斥責起人來翻來覆去卻隻有那麽幾句,“眼下正是應當謹小慎微的時候,最好不要讓旁人知道六殿下與殿下之間還存著聯係。可是你居然這般大張旗鼓迴來赴喜宴,生怕旁人不生懷疑嗎?”


    ——我就知道!這頓罵肯定免不了的!眼下周恪己唐雲忠都不在,這頓罵還得是我來挨。


    沛兒一句話不敢多說,等到廖清河說得咳嗽了就很有眼力見地遞過去一杯茶,等到廖清河喝了茶又恢複了些體力,沛兒再幫他拍拍背脊。等到廖清河又有了些力氣,繼續開始說我,一開始還算是繞著這個事兒,後來越說越沒譜,開始數落我的言行舉止:“你瞧瞧你,如今也是要做侯府夫人的人,這一身是怎麽迴事?我從前如何教你的?侯府夫人的規製應該如何穿衣乘車,這都是有規矩可依據的。眼下你依據的是哪一套禮製?”


    我慫頭搭腦地挨罵,聞著空氣裏傳來的食物味道,心想今晚好像還準備了雞湯呢。


    “還有,從前我便和你說,衣服一旦有髒汙便要換下,切莫讓底下人看笑話。你瞧瞧你,我這樣老眼昏花都能看到你衣角上還有汙漬,怎麽能這麽馬虎?你想讓北川百姓看著他們的侯夫人是連服飾整潔也難保持的人嗎?如此,他們如何尊敬你?如何尊敬北川侯?”


    我拱手一拜:“義父有所不知,北川事務繁多,我多要奔走於鄉野,哪裏來的時間隨時換上整潔的衣服呢?”說罷,我把我們在北川做了多少事情簡單告訴了廖清河,“此番兒原本也心存猶豫,一方麵是顧及自己身份,另一方也是北川重建在即,要摸清隆山地形,定下采藥的線路,訓練醫師和采藥人。然而這是兒閨中好友的喜事,也是北川侯胞弟的喜事,要是錯過總覺得實在遺憾。最後思來想去,才會迴到京中的。還請義父莫要怪罪。”


    廖清河沉默了一會,歎了一口氣。語氣柔緩了不少:“什麽怪罪不怪罪的,你迴來必然得了侯爺首肯,老夫哪裏能僭越侯爺去怪罪你呢?不過是憂心忡忡罷了。沛兒,搬個椅子過來請許大人坐下——如此說來,那北川確實如傳聞中所言,豪強欺壓百姓,處處都是難處。那你們眼下如何了?子德與我說過,他去往北川就是去幫助侯爺的,眼下可好些了?”


    “有了裴大人幫助,眼下情況已經好多了。”我坐下來,將我們屯田,如何從世族手裏收迴不少土地分給百姓的事情都講給了廖清河,“眼下有了這許多土地,大人手中就有了糧食的源頭。今後再去解決公糧私糧的問題,便不會像從前那般處處受掣肘。”


    廖清河聽完,微微點點頭,撚須笑道:“到底是你們聰明,那麽混亂的狀況下還能找到源頭,眼下疏通了源頭,活水源源不斷,便不愁下遊幹涸。此事做得穩紮穩打,很是不錯。”


    我有點得意地哼哼地兩聲:“其實,恪己大人的計劃遠非遏製私糧本身。阻斷其惡行而不立規則,不消多時惡行又會卷土重來。恪己大人是想要利用北川作為邊關第一城池的地理位置,以北川城為中心,為邊境建設一整套後勤保障設備,同時以兵養城,幫助北川百姓重新奪迴田地,號召他們多學醫術、編織。”


    “與其長途奔波運送物資,不如直接給予資金,讓北川及附近負責生產軍需。不錯,確是個好主意,如此若真的可以做到,那麽兵部和戶部都能省下錢。”


    “而且邊關機動性也能隨之上升。”我對周恪己這個建設計劃相當支持,“甚至還能通過這種辦法開化邊陲百姓,真可謂一舉多得啊!”


    廖清河頗為讚賞地點點頭:“不過凡事還是要謹小慎微,畢竟眼下京中形勢詭譎。依老夫看,不若找一個中間人合作,不要直接和唐家軍合作,而是另外找一支隊伍在其中做一個緩衝。這樣也能搪塞朝廷中不少聲音。”


    我點點頭,記下了這個不錯的建議。眼下廖清河這邊總算是脾氣溫和下來,我才把周恪己對他這位古板老師的掛念帶到了:“此番除了喜宴外,大人也讓我問您身體是否康健。您讓我們帶去的書大人都已經看過了。他做了一些心得摘抄,都已經整理好了,等會兒我去馬車上拿下來給您過目。”


    廖清河撚須讚許地點點頭:“如今侯爺早已學有所成,老夫日漸昏聵,辯論文章琢磨道理都不及他,除了尋章摘句還留著點功夫,餘下的都要向他學習才是,哪裏還能總擺著師父的架子而徒有虛名呢?比起過目,隻能說是相互交流罷了。”


    “大人還問您身體是否康健,我們從北川帶了些北地才有的人參。”


    廖清河讚賞越發強烈:“老夫怎麽能受侯爺如此大禮呢?我身體尚可,沛兒生性伶俐,將我照顧得很好——不過沛兒,眼下你也十七歲了,不能總在我這行將朽木的人身邊做個書童,應當尋一條路子去成就自己的事業。”


    沛兒笑了笑:“如今我才十七歲,如何要早早離開先生身邊?這事兒等過幾年再說也不遲。”


    我知道這話的意思是沛兒大約要等著給廖清河養老送終了才會去思考自己的事情,一時居然有點好奇兩人是如何成為這種主仆父子兼而有之的關係的。


    廖清河倒也沒有堅持,隻是歎了一口氣:“還是要早些做打算才好,縱使你沒有入朝為官的想法,成家立業總要上心些。恰好許大人迴來,你若是有什麽鍾意的姑娘可以與她說說,到時候也麻煩許大人幫忙引介適合的良人。”


    我微微拱手,上下打量一番沛兒:“沛兒體貼文雅,多的是女子喜歡呢。不過義父,依兒所見,沛兒眼下心思大約不在嫁娶上,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


    廖清河微微歎了一口氣,落在沛兒身上的目光慈祥又無奈:“眼下好歹我還是太師,身上多少有些餘錢,怎麽都也能請幾個仆人伺候著。你們跟著擔心什麽呢?倒是沛兒,你大好年華,正當立業,天天照顧我算怎麽迴事呢?我當年教你讀書,也不是為了叫你管我的身後事的,你若有誌向,還是應當出去闖蕩才是。”


    沛兒也不說話,隻是低著頭笑,好半天見話題繞不過去,才走到一邊給我們添茶:“沛兒受恩於先生,雖然生性駑鈍,卻也能做到傾心服侍。眼下唯恐旁人照料不及我用心,更何況沛兒本就沒什麽大誌向,眼下這樣照顧先生,偶爾聽先生講講學問,沛兒便知足了。”


    我看向廖清河,隻見他微微歎息一聲,目光裏滿是無奈的關切,正要開口呢,就聽到門外傳來通傳聲:“唐將軍到——”


    我一愣:唐老將軍?我這屁股還沒坐熱,他來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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