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雲忠離開京中後約一個月,日子平靜得仿佛古井無波。


    周恪法正在廖太師的幫助下暗中發展朝堂勢力,最近一段時間,若非要事,絕不與周恪己聯絡,我隻幫忙在中間送過兩封信。


    就這樣到了四月底的樣子,皇宮池塘裏蓮花也開了,日子還是這麽慢悠悠地過著。由於兩年間沒有天災,加上北境匈奴不敢來犯,邊關安穩又加之年豐時稔,聖上有意要舉行祭祀,感念天地之厚恩。在五月初一再一次召見楊雲行後,聖上又和郭相國商量幾日,便定下九月要出巡泰山舉行封禪大典。


    “這是三弟被冊立為太子以來的第一次封禪大典,三弟必然會好好把握這番機會。”周恪己微微搖頭,頗有些感慨地歎了一口氣,“恪己大約可以猜到聖上的意思,三弟被冊立為太子後並無服眾之能,總要為他造勢的。”


    “都一年了,三皇子還未曾坐穩東宮的位置嗎?”我這話問得有些暢快。


    周恪己大約看出了我在譏諷三皇子,也未曾多勸阻,隻是笑著搖搖頭:“去年曾派三弟去統管京中糧食稅收,這本是個好差事。京中不會差錢,在京中能當差的官員也都是一等一的機靈敏銳,說到底就是奔著讓三弟快些建功立業去的。”


    “據說,三弟本來得了不少幫助,囫圇吞地也算做完了,該收的該散的都做得差不多樣子。可惜當時在朝中匯報的時候,戶部侍郎裴琦裴公道卻憑著幾句話查出不對,當朝便上奏要求重新查賬。就這重新一查,不僅是去年的賬簿查出了問題,原先數年的爛賬也一並查出不對,三弟好好的一件功勞,反而成了過失,還惹人恥笑。”


    我有點不理解:“這,三皇子再怎麽糊塗,也不至於將上任第一件事情做砸了呀?”


    這話卻似乎問到了周恪己心頭:“此事恪己最初也不明白,眼下卻得了答案,姑姑且聽恪己解釋。姑姑以為,京中貪官汙吏多?還是地方貪官汙吏多?”


    “這……”我一下愣住了,剛想下意識迴答京中,卻忽然察覺到一絲古怪,“大概是京中?畢竟京中多是世家子弟?”


    “不錯,但是古往今來若舉義起兵,從來都是從邊陲之地反起。姑姑又想過為何?”


    周恪己這一問倒是問住我了,我明明也覺得京中是貪官汙吏最多的地方,怎麽古來這蠹役之禍往往起於邊陲呢?而且這京中明明藏了那麽多貪官,卻依舊繁華無比,又是為何?莫非隻是因為京中有神武營?


    我想了半天,眉毛都打結了也沒弄明白哪裏不對,最後隻能攤手放棄了思考:“許梨想不明白,大人就說了吧!”


    “因為天下財富,也聚集於京中。糧食多了,便不在乎多一兩隻碩鼠。”周恪己坐到我身邊,說起這些事,似乎頗有些感慨,“京中的貪官汙吏,是最合時宜的貪官汙吏,他們的世族有能力讓他們立於天下最富庶的地方,那都是一等一的聰慧。”


    “邊陲之地、窮鄉僻壤本就貧寒,若再強征暴斂,百姓很快便會難以生存,自然就反了,然而京中多富庶之人,自然安定。”我點點頭,大約理解了,“不過,這和三皇子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三弟就是吃透了在下方才所說的東西,京中從前便是明麵上一套規矩,暗地裏一套規矩,三弟接了差事後,便立即自作主張延續從前,該做假賬的依舊照著前一年做假賬。他自以為這樣便合了京中從來暗中的規矩,卻忘記了明麵上的規矩他根本過不去。”


    我點點頭:“三皇子從來喜歡與世家大族沆瀣一氣,枉顧王法天道,他會做此決定倒也不算意外,不過聖上不也是這個意思嗎?”


    “非也非也,朝堂之事,不可觀一日之舉,一家之言,需縱覽天下,靜察累歲,才能弄清楚對方究竟要做什麽。”周恪己在我邊上坐下,一邊玩著素淨的木頭簪子,一邊細細解釋,“京中之所以不好管,是因為各家都是世家大族,其中利益盤根錯節,但是京中也是最好管的,因為誰家都不想被踢出這個天下糧倉。所以,他們是很會配合的。”


    “聖上想讓三弟建功,三弟就該好好地抓一抓爛賬,那幫人是一萬個會配合的。畢竟今年不貪,他們明年還能繼續貪。況且這是太子第一次做事,誰不願意去送個人情?誰曾想三弟眼界如此狹窄,毫無帝王魄力,連這樣簡單的事情也想不透,最後報告時又被揭發出來。”


    “這下可好,朝堂上直接揭發,這無論如何也要徹查一番。三弟這番做法,自以為合了暗地裏的那些規矩,最後卻既得罪了京中世族,又叫聖上掛不住麵子,還失了民心。”


    “原來如此。”我這才明白過來,忽然感覺渾身一陣發冷,“大人,這些都是知道的?”


    “知道,是為了不被害,不被利用。”周恪己笑了笑,樣子分外灑脫,“從前,我總覺得自己總是要執掌天下的,應該以仁厚治理天下,故對陰謀詭計避之如蛇蠍。但是經此一難恪己終於想明白了,旁人若用此計害我倒也罷了,若有人以毒計害我子民,我卻不能堪破,便亦該同罪。用不用在自身,卻不能不知。”


    一陣帶著暑氣的微風從院裏掃過,吹動那又生出綠葉的梨樹的枝丫。周恪己出神地看了好一會那麵帶著斑駁的紅牆,片刻後喟歎一聲:“姑姑,你覺得恪己變了嗎?”


    我仔細想了想,轉頭恰好對上他的視線,周恪己比起我第一次見他變了許多,第一次見他,我恍若看見了以身飼虎的落難仙人,難忍心中可憐敬佩,眼下他一身粗布衣服卻難掩光華,眼神有力而堅定,雖然仿佛還是那副模樣,卻似乎更為堅韌而質樸:“大約是變了吧?”


    “從前覺得大人像是廟裏的神像,慈悲為懷,看著就忍不住想拜一拜,現在覺得大人仿佛不是泥塑像了,是可以執劍守天下的真英雄。香火說不盡百姓的委屈,撼動不了奸佞的權勢,總歸還是應該從廟裏走出來。”


    周恪己忽然笑了起來,片刻後他看向我,目光裏帶著幾分異樣的水光,仿佛有什麽濃烈的情緒全部融化在這個目光中一般:“若恪己有命可以出去,哪怕……”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忽然轉過臉,話鋒一轉:“若能出去的話,真應該好好謝謝姑姑的。”


    ·


    六皇子的第三封密信是在端午後到的,這次周恪己看完後特地喊我一起去看了內容,上麵極為簡短:“三哥四處打探兄長消息,宜佯狂避世。”


    我看了一眼周恪己:“三皇子終於要行動了?”


    周恪己將密信放在火上一點點燒幹淨:“恪禮看起來心思深沉,然而其行為卻處處有所圖謀,近來聖上一定有意重新用我,或許正跟此次泰山封禪有關,這轉機必然於我有利,三弟才會在眼下貿然出手。我們幾個月前布下的線索,終於可以開始準備收網了。”


    我當然理解周恪己的意思,之前我和薛畫梅抱怨,由於處境的巨大變化,周恪己心智上出了毛病,在生人麵前會突發癔症:“大人,那我是否要再做些準備?”


    周恪己沉吟片刻:“三弟是個急脾氣,既然六弟已經探查到他的動靜,不日他必然上門來探真假。這兩日姑姑不如告假,給三弟一個機會。”


    “啊?”我連連搖頭,“那怎麽行?那不是要大人孤身涉險嗎?”


    “眼下三弟是來探我是否真的患有癔症,見到生人便發瘋,絕不可能傷我殺我。但是姑姑若在,三弟保不準以姑姑威脅在下,三弟雖不能害在下,卻難免不害姑姑。屆時隻會功虧一簣。”


    我想了想,雖然仍舊放心不下,卻也不得不無奈承認,眼下放周恪己一人麵對明昭太子才是明智之舉:“如此,我便迴司藥監向掌事楊姑姑告假,就說在京中附近有個遠方表親多年未見,想去探望一番。再盡可能讓薛畫梅知道此事,以此誘三皇子上鉤。”


    周恪己點點頭:“如此甚好。”


    計策雖然定了出來,我卻半點也不得輕鬆,尤其一想到周恪己要獨自麵對三皇子的欺侮試探,還要不斷裝瘋賣傻,便覺得分外擔憂,整個人都如坐針氈:“大人,這……縱使我出麵無益,當真不用提前告知六殿下嗎?起碼派幾個人在暗中保護,不是更好嗎?”


    “此番兇險乃是必要,斷不可有絲毫閃失。若告訴六弟,他護我心急,難免不會引起三弟的懷疑。”周恪己歎了一口氣,“我知姑姑心中替恪己擔憂,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隻能勞煩姑姑稍作忍耐,恪己自會保護自身。”


    我隻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有些擔心地手扶著榻沿捏了一會:“如此,我便相信大人。大人可一定不能說謊誆我!”


    他臉上露出一抹淺笑:“這是自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之東宮有梨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馬玉麒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馬玉麒麟並收藏重生之東宮有梨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