縈州王都往胥州望海郡路途遙遠。卓正功帶著沈朔一路北上。


    因為縈州以東便是巍峨雄偉的涿光山,去往胥州的路就隻有兩條,其一南下胤州,從涿光山餘脈之尾再往東行。


    另一條路最近,是北上途徑祿州,沿著鏡湖再一路向東,經浥州北,再東行一百餘裏,便能抵達胥州。


    胥州東臨龍神海,六郡皆以海為名,最東邊的望海郡則因為沐風海涯而得名。


    望海郡臨海的地方有一名山,稱為沐風山,臨龍神海,壁立千仞,山體西側即為望海郡,山體東側則是絕壁懸崖,登頂之時可觀千仞之下的海浪拍打山體,非常壯觀,因此又被稱沐風海涯。


    傳說海民擅水,在那樣的海浪之上依然可以乘風破浪,雖然連望海郡的人們都沒有見過,但是很多人依然願意相信這樣的傳說。


    臨近龍神海的漁村裏,小孩子們最喜歡的事就是在潮汐退後,在海邊撿貝殼。


    因為幾年前,有個調皮的小孩兒,在沙灘上撿到了鮫人淚,那可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第二天那一家人就搬到了州府的城裏去了,據說那顆珠子被大財主買走了,換來的錢銀足夠一家三口一輩子花銷了。


    這可羨煞了左鄰右舍,沒上學堂的小孩子都被父母‘派’到海邊去玩,這可為難了老村長,這海上的風浪可不比漁村,沒人知道什麽時候突然揚起風浪,雖然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對漲潮退潮的時刻把握的還算準確,可是難保沒有意外,索性安排了幾個人,沿著海岸看管那些孩子。


    這也算是個美差,總比下海捕魚輕鬆,而且也能有機會撿個寶貝什麽的,就能搬到州府裏了。


    白胡子老頭站在海邊,拄著盤的發亮的拐杖,海風夾雜著淡淡的魚腥味,吹起他的白發和胡須,老頭佝僂著,聚精會神的看著在海灘上玩耍的孩子們,三五個壯年人沿著海岸,一邊防止小孩兒掉進海裏,一邊尋找發財的機會。


    那些青壯的男人們,不時的還瞥向白胡子老頭這邊。不過他們看的不是他們的老村長,而是站在村長旁邊的女子。


    一身紫衣的年輕女人安安靜靜的站在白胡子老頭身邊,她身量苗條纖瘦,長發盤在頭頂,用一顆樸素的銀釵係好,光潔白皙的額頭下,娥眉淡掃,一雙鳳目清清冷冷,帶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紫色的薄紗巾掩蓋住了她的下半張臉,然而從側麵還是能看到她水潤的玉頸。


    即使看不清她的臉,可是從那修長婀娜的身段,和露出的眉眼來看,男人們還是能想得到,麵紗下的那個女人定是一位絕色佳人,比漁村裏最漂亮的姑娘還要美十倍。


    看著遠處海邊上竊竊私語的漁民,偶爾看向這邊,露出複雜又渴望的表情,華裳並沒有在意。


    “村長,您見過海民麽。”紫衣女子平靜的問道,等著站在前麵的那個老人的迴答。


    海風有點喧鬧,尤其是這春天的時候。


    “見過一次。”老頭已經七十多歲了,倘若是生在王都,落在王孫貴戚家裏,這個年紀的老人還不會顯得如此衰老,可是老頭年輕的時候做了太多的苦力,讓他提前老去。


    紫衣女子沒有插嘴,隻是安安靜靜的聽著老人的述說。


    “那個時候我才十幾歲,好像是……十二歲,爹說有一個受傷的鮫人被潮水衝到岸上,那還是晚上,村裏的人都好奇極了,我也很想看看海民是什麽樣子,就跟小夥伴一起溜了出去,那個鮫人被放在了村長家裏,一群人圍著他,我也從縫隙裏擠了進去,看到了那個已經垂死的鮫人。”老頭子看著海天一色的遠方,湛藍的天空接著蔚藍的大海,眼神變得恐懼和害怕。


    “那個鮫人有著水藍色的長發,身體就像一個成年的男人,隻是代替雙腿的,是一條魚尾,可是他全身潰爛,已經看不到他的長相了,就像發臭的魚蝦一樣滿是難聞的味道,但是他還沒有死,我聽見大人們的竊竊私語,他們在說‘打他,讓他疼,看能不能榨取鮫淚’。”老村長握著拐杖的手微微顫抖,就像聽著什麽惡毒的語言而心中畏懼。


    紫衣的女子看著老人顫栗的身子,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生性淡漠,在王都十幾年,所看過的人性惡毒,隻會比這更險惡。


    “我被嚇了一跳,那個時候的我,決定做一件事。我和小夥伴們趁著大人們睡覺的時候,把那個鮫人偷偷抬走,我們不知道該怎麽救他,但是我知道,不能讓那些大人碰到他,我們隻能把他丟進了海裏,希望有海民能救走他們的族人。”說到這裏的時候,老頭子沉寂的眼神裏露出柔軟的亮色,似乎有什麽溫柔的東西在心底綻放。


    “我們把他抬到海邊的時候,看見了一群站在水浪上的、魚尾人。”老頭子抬起頭,似乎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月光,“那天晚上月光很亮,照的海裏波光粼粼的,特別好看,那些魚尾人就像村裏會踩水的老漁夫一樣,站在水上,如同陸地一樣,夜裏的海風吹得他們的長發翻飛舞動,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紫衣女子冷清的目光看向不遠處的海麵,想象著老人說的場景。


    “他們從我們手中接過那個瀕死的鮫人,然後整齊的像我們四個小孩躬身拜謝,然後一行人鑽進了海裏,一眨眼就不見了。”老村長蒼老的臉頰上泛出柔和的笑容,“第二天大人們發現鮫人不見了,海邊又有鮫人留下的魚鱗,以為是被海民救走了。我們才知道,那些人已經幫我們料理了後來的事情。”


    “海民也有不下於中州人的感情和智慧啊。”紫衣女子沉吟著,她所知的海民,都是從史書和古卷上知道的,王都裏的那位天官大人,又總是在沉睡,加上她也少言寡語,對於海民的事,還是所知有限。


    “姑娘,老朽能否請問一事?”老村長見過很多人,很多事,一眼就知道紫衣女子絕不是普通人,這才拱手頷首問道。


    “村長請說。”紫衣女子畢竟晚輩,老村長已經是她爺爺輩分的老人,中州人重道,她趕忙攙扶起老人。


    “姑娘,我不知道有什麽事會發生,但是還請姑娘不要傷害村裏人,我們祖祖輩輩在這裏,就算有小惡,能不能由老朽承擔。”白胡子老頭敏感的覺得,眼前這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女人的到來,一定會是村子裏的一場劫難可是他無能為力,隻能無助的祈求。


    “村長放心,華裳定會保村子平安。”紫衣女子將右手攤開,覆蓋在老人握著拐杖的枯老的手上,給與老人堅定的保證。


    即使,她也不知道會有什麽事發生。


    “老夫謝謝姑娘了!”老村長老淚縱橫,莫名的預感讓他心中驚懼不已,然而有了這樣的保證,還是讓他稍稍安心。


    …………


    沿著鏡湖北岸,卓正功和沈朔馬不停蹄,已經急行一日。


    為了盡量減少旁人得知,他們選擇了避開馬驛,雖然這樣一來會延長到達胥州的時間,可是少了換馬的時間是小,能夠不被那些險惡之人得知,遠比早些時間到達有用。


    卓正功換了灰麻素灰色長衫,沈朔著了洗的發白的藍色布衫,背著長劍,儼然兩個普通的江湖俠客。


    鏡湖以水麵平靜如鏡得名,涓流流入,也涓流流出,倚著涿光山,風被遮蔽,才能保持這樣平靜的湖麵。


    一日下來,即使卓正功仗著武學根基深厚,尚且不覺疲累,可是馬兒終究還是倦了,需要休息。


    兩人兩馬臨湖而駐,好在春風漸暖,倚樹而眠也不覺涼意。


    卓正功提劍割了幾抱青草,喂給兩匹駿馬。


    “老大,你這可是名劍啊,用來割草不覺得暴殄天物麽?”沈朔盯著卓正功揮舞著手中的追月,一劍一劍剁下一捧一捧的蒿草。


    那是先王賜給神捕司曆任司典的名劍,是大庚正當盛世時匠神虞氏家主所鑄造,同爐雙劍,另外一柄名曰逐日的寶劍,據說在南唐國。


    “用著順手,要不你的劍借我使使?”卓正功極少開玩笑,他割下最後一把青草,問同行的年輕人借劍。


    “不借!”沈朔剛攏起火堆,準備煮飯,聽說卓正功要那自己心愛的寶劍割草,趕緊抱住,緊張的盯著那個稍顯壯碩的中年男人。


    沈朔知道,卓正功從來說話算話,他這麽說了,就是真的想用自己的劍了,這他可舍不得。


    “開玩笑的。”卓正功拾起了瓢子,轉身去舀水去了。


    “老大,你什麽時候學會開玩笑的?”沈朔放下心,從行囊裏取出幹糧袋,準備等水舀迴來好煮飯。


    神捕司總是有很多任務要做,九州之內也算是走了個遍,於是在總司典的帶領下,就有了一個‘優良傳統’,就是野外自己煮飯,這些活計就算是身為男人的他,現在也做的得心應手了。司裏除了三哥和青青常駐王都,其他人都因此成了煮飯的好手,當然了,是煮熟,而不是煮的美味。


    想起這幾個月跟二姐執行公務的時候,二姐的手藝……索性還是由自己來做吧。


    想到這裏,沈朔挑了挑眉,看著已經舀好了水迴來的卓正功問道:“老大,以前你跟二姐執行公務的時候,誰做飯啊?”


    “華裳。”看著擠眉弄眼的年輕同僚,卓正功淡淡的迴答到。


    “老大威武!”沈朔豎起大拇指,從心底裏讚歎卓正功的強悍,畢竟,能風平浪靜的吃二姐煮的飯,那就絕不是普通人。


    “再過兩日,就能到達望海郡了。”沈朔一邊添柴,一邊計算著行程,以他們的腳力,明早再早些出發,馬兒休息好了,兩日應該足夠。


    “華裳……”卓正功盤膝正坐在隔涼的草墊上,呢喃著這個名字,臉上的神色變幻,有淺淺的笑意,眉間也有薄薄的擔憂。


    “二姐在臨海的漁村,那個村子很偏僻,不會有事的。”沈朔知道卓正功的憂慮,輕輕的安慰道。


    “從百年前天下大亂以後,海民就不曾登上中州了,現在,他們究竟想要幹什麽?”卓正功眉頭緊鎖,這是他接任神捕司司典以來,最難以揣測的事了。


    “所以,關注著這件事的人太多了,不止我們大宸,至少,有北離的人在。”沈朔攪拌著煮得差不多的幹糧,即使周圍十裏無人,還是壓低聲音說道。


    “是華裳讓你迴王都的吧。”卓正功望著彎如鉤的月亮,繁星也被大團的雲朵遮蔽,火光在石碓中跳舞,照亮了兩個男人的側臉。


    “是。”沈朔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迴答,二姐聽聞王都大案接連發生,原本冷漠如霜的二姐居然露出焦慮的神色,不顧卓司典臨行前的吩咐,一定要讓作為神捕司最聰明的他迴王都幫忙。


    對於卓司典和二姐的關係,他一直看在眼裏,一個是恭謹恪禮的無趣男人,一個是冰冷寡言的冰山女子,可是即使性格如此怪異,但是不可否認,他們都是十分優秀的人,能夠彼此吸引,也並非不能理解,更何況在,他們曾經共同經曆過的事情,旁人更是無法得知。


    “老大你能來,二姐一定很高興。”沈朔頓了頓,還是說了出來,唇角露出微微的弧度。


    “可是她也會很生氣。”卓正功含著溫柔的笑意搖了搖頭,眼神柔軟而寵溺。


    “吃吧,老大!”沈朔盛了一碗幹稠的湯食,遞給了卓正功。


    “嗯,你的手藝不錯。”卓正功一口喝了半碗下去。


    果然卓大人並不是沒有味覺,隻是喜歡吃二姐做的東西罷了,沈朔想到這,不禁覺得眼眶有點濕潤。


    “老大,別擔心,王都有三哥在,不會有事的。二姐那邊,更不會有事。”沈朔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卓正功,但是他更清楚,卓正功會在這個時候離開王都,絕不會僅僅因為胥州的變故,隻會是這個思慮極深的總司典已經謀劃好了後續,甚至已經安排了所有的事態進展,才會安心離開王都。


    “是啊,畢竟神捕司真正的第一高手,是她啊!”卓正功終於露出了毫無顧慮的笑容,將手中的湯食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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