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憶,現在,多種情感交織在一起,李天宇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但同位進化的大腦隨即為身體器官下達了調節的命令,他平靜了許多。


    “有的時候我情願放聲哭一場,可是身體越來越不受支配了。”李天宇自嘲。


    “就算大腦能做出再多平衡,衰老的身體也是支撐不住的。”


    沒有人能比文柏更了解李天宇了,說這話的時候何嚐不是在說自己?至少李天宇的身體機能還健全,而自己……


    文柏苦笑,交出手記後他如釋重負,微眯著眼說道:“那孩子能像你一樣嗎?”


    “能的。”


    與其說是肯定,不如說是祈禱。


    “如果妙妙的預言真的成立了,你確信他們不會破壞‘三聖賢’嗎?”


    “‘三聖賢’掌握著我們在這顆星球發現的所有信息,他們會需要的。”


    “可他們也會徹底消滅妙妙。”


    “隻要那孩子在,妙妙就不會死。”


    “這樣做的話其實等於他已經死了……”


    李天宇久久沒能開口說話。


    死,相對於生而存在,使用雙電子超導量子幹涉儀“轟擊”一顆尚未成熟的大腦後輪化為數據形成粒子組合的模型,經計算機編程後再進行反向隧穿形成現實意義上的糾纏效應,人腦與計算機形成同位進化——這就是概念上的“永生”!


    成為船長後,李天宇獲得了加密檔案的閱讀權限,也了解了那段曆史,現實意義就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曾經死過一次,活下來的究竟是計算機裏的那個模型,還是在媽媽繈褓裏的嬰兒,但59年來他一直這樣生活的。或許意義的本身就沒什麽意義,但人類還是需要意義,死或生這個概念不能被打破,至少現在不能,如果不是別無選擇,李天宇希望卡卡能健康成長,希望他能在母親湖裏遊泳,希望他能在地衣叢裏追逐五角獸……


    但李天宇本身就有秘密,他輕聲說道:“不重要了。”


    “你有事情瞞著我們。”


    麵對老友的質疑,李天宇沒有否認,但他似乎仍然不想說出真相。


    “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理智,你也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可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還是一個生命體,你仍然在用身體承載著那顆能與‘三聖賢’糾纏的大腦,你知道它不是服務器,至少不是普通的服務器,登陸以來我們90%的資源都用在了‘三聖賢’身上,它是我們最後與高科技維係的紐帶,失去‘三聖賢’我們就失去了量子時代……”


    文柏的侃侃而談令李天宇為之吃驚,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是一個除了音樂與藝術,任何事都不關心的人,但他現在卻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也許他早就說過,就在神曲《衣原聖賦》中,那是一支人人聽後都為之感歎的曲子。有宏大,有細膩,又揉合了不可說的冥思,原來文柏把什麽都看在眼裏,他什麽都明白。


    “失去的不隻是量子時代,甚至還要退化,退化到電子時代、退化到機械時代,我不敢想象我們會不會倒退到野蠻時代,或許我們是最後一支尼安德特人。”李天宇道。


    “或許不是?”文柏的眼睛突然變得清澈,仿佛已經明白了什麽。


    “是的,或許不是,格利澤591g就像一潭死水,守著這潭水我們都會被自然淘汰,唯有讓水匯入大海,我們才有生存的機會,對我們,對他們都一樣。”


    “不愧是你,已經大愛無疆了嗎?”


    “是人類,我們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不是為了滅亡的。”


    “妙妙也是計劃中的一環嗎?”


    “她在計劃外。”


    “所以她留下了提醒,然後自己失蹤了?”


    “或者說是執行新任務去了,隻不過這個任務不是我下達的。”


    “是邱欣然,對嗎?”


    李天宇苦笑:“我真搞不明白,明明什麽都不關心的你為什麽能把世事洞察得這麽明白。”


    “我猜就是她,除了她誰有本事影響妙妙的決策。”文柏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你愛她。”李天宇感歎。


    “可是她愛著你呀……”


    人老了,雙方之間也可以坦誠了,那個曾經被自己鼓勵,卻終究沒有走在一起的少女走向了永夜大陸,也最終留在了那裏,帶走了妙妙。某種程度上也帶走了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如果沒有衣原聖賦……


    “文柏……”李天宇的喉嚨有點兒哽咽,難為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其實……”


    “不用了,藝術能帶給人的東西是虛假的,從有智慧開始,虛假就一直支撐著人類的生存,智慧對生物而言是累贅,隻有我們擁有了,所以我們不得不承受智慧帶來的苦楚,藝術能減輕這種苦楚。如果你也想減輕一些就去找她,我相信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等著你。”


    “你相信她還活著?或者說她被儲存在了某個地方……”


    李天宇正說著,卻發現文柏已經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就像睡著了一樣,但……


    “文柏!”


    當意識到老友已經失去生命體征的時候,李天宇的眼角落下一滴淚。


    ……


    ……


    文天瑞神情肅穆地站在父親的水晶棺前,父親的樣貌很自然,是沒有痛苦走的,而且送他離開的還是德高望重的老船長。


    在地星,活到59歲是個了不起的年齡,並非像農耕時代的農民那樣因為缺少營養,而是幾乎一出生就伴隨而來的星辰病,父親降落在這顆星球的時候已經40歲了,他的身體本就因為不均衡的飲食習慣變得比一般人差,但他仍然很幸運地活到了59歲,除了伯父文鬆,這個星球還從來沒有人活過65歲,老船長或許是下一個。


    七大執行委員幾乎是同一時間從指揮中心的會場趕來的,他們禮節性地在水晶棺前行過禮後便匆匆離去,按常理這樣一位元老級人物去世應該有隆重的告別儀式,但眼下他們麵臨的局勢實在太嚴重了,包括文天瑞自己都不能給父親的送別留太長時間。


    水晶棺並非因為珍貴,而是這顆星球上木材更稀缺,反倒是造玻璃的材料很容易找到,在大規模石油工業建立起來之前,玻璃在生活中占據了大比例,很快父親就要被埋在土壤裏了,可惜文天瑞隻能匆匆看父親一眼。他是從執委會的會場被拉來的,直到現在滿腦子還是令人焦頭爛額的會議內容,或許這個時候出現個獨裁者更容易做決定,但地星執委會的體係注定了七人團的領導不會那麽靈活。


    地星曆186日9\/37時段,不明物體撞向明誌峰,與其說是不明物體不如說是心知肚明。在整個家園半島都被四維幹擾之後,“世昌”號的登陸器被誤導了方向,家園半島或者說“鄭和”號的移民已經事實上地宣布了對這艘來自母星的飛船表達了充分的不信任,沒辦法誰讓雙方已經失聯三十年了呢,比登陸格利澤後的總時段還要長。


    悠揚且宏大的《衣原聖賦》在告別大廳響起,那是父親的最高成就,地位在《家園曲》之上,父親的一生創造了很多經典,哪怕人不在了,這些傳世經典仍然能存在下去,不會因為危機的到來而消亡,不會因為統治者的變更而逝去。


    相比於其他幾位執委,文天瑞身上的擔子更重,因為他擔負著保衛的職責,他很清楚憑借家園半島的武力水平在“世昌”號麵前一分鍾也抵抗不下去,如果他們決心毀滅掉這裏的所有……


    “天瑞,節哀!”


    老船長的手拍在文天瑞的肩膀上,從手掌心傳來的溫度讓文天瑞焦躁的內心稍稍平靜,父親選擇在這個時候走大概是因為未來的鬥爭他不參與了吧,他的生命逝去,他的魂卻留在了每一個人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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