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華歲從外麵打探完消息迴來,壓著嗓音跟明錦說道:“侯夫人已經走了。”


    明錦輕輕嗯聲。


    她剛用完早膳,這會在翻著書喝早茶。


    知曉周昭如已經走了,也就沒再繼續在自己的屋子裏,待下去了。


    她起身往外走。


    福華長公主也正要派人去喊她。


    吩咐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看見明錦踩著那外頭的晴日,逆著光進來了。


    她姣好的麵容在陽光的照射下,更加耀眼奪目了。


    福華長公主看著她笑道:“剛要去喊你。”


    她說完,笑著朝明錦伸出手。


    明錦自然而然的,也伸手,握住了福華長公主的手。


    老人保養得極好的手被明錦握於手中,明錦柔聲與老人說道:“這會外頭太陽正好,我陪您出去逛逛?”


    福華長公主點頭。


    明錦便伸手扶著老人出去散步。


    “剛你母親過來了。”福華長公主已經知道,剛剛明錦在自己屋子裏用過飯的事了。


    知道她是知道周氏過來,特地躲在屋裏,避而不見的。


    此時說起周昭如,見她臉上神色淡淡,既不見她生氣,也不見她難過,平淡得就好像,是在聽她說起一個陌生人一樣。


    福華長公主看她這樣,就知道自己這個寶貝孫女,心裏對她那個兒媳婦的成見怕是不小。


    其實也能想得到。


    周昭如做出來的那些事,任誰看了都不舒服。


    她不也是?


    這才躲在老君山上,這麽多年不肯迴來。


    隻是當老人的,總盼著家裏能闔家歡樂,即便她再不喜歡周氏,再埋怨長子,但他們畢竟是一家人。


    隻心裏那番勸說的話,剛想說出口。


    福華長公主就忍不住想到,她這寶貝孫女,昨日那副晴朗明媚的模樣。


    好不容易才窺見她這寶貝孫女,一點和幼時相似的樣子,福華長公主是真不希望,再眼睜睜看著她又把自己縮迴去了。


    也罷。


    兒女情分、血緣親情,本就不是強求的,她到這把年紀,也早有體悟了。


    那番勸說到底沒說出口。


    福華長公主隻裝作不知,任由明錦扶著她,在院子裏慢慢走著,邊走,邊倒是和明錦說起明景恆的親事。


    “你母親來找我商量你大哥的親事。”


    明錦聽到這話,腳步一頓,但她神色依舊,並瞧不出一點異樣,沒等福華長公主察覺到什麽,明錦便又繼續扶著人,往前慢慢走起來了。


    她問:“可有人選了?”


    福華長公主笑道:“你母親覺得,大理寺卿許大人家的嫡女不錯,我也覺得那孩子好,便想找個時間,兩家先接觸接觸,要是都有意的話,就早些把這親事定下來。”


    她對這位許家的孩子,是真的有意,自然是盼著她能跟恆哥兒成的。


    “好女百家求,可不能讓人搶了先去。”


    明錦沒說話。


    前世家裏給明景恆定的也是這位許小姐。


    但想到前世她這位大嫂,被人加害,最後難產死在床上的樣子……明錦就不忍心,眼睜睜看著這樣好的一個姑娘,再一次嫁給明景恆,再一次香消玉殞。


    “嬿嬿,怎麽了?”


    福華長公主感覺到了孫女的沉默,不由問了一句。


    明錦迴神說道:“沒什麽,就是在想這位許姑娘。”


    福華長公主一聽這話就笑了起來:“我這些年迴來的少,也沒見過她,但她小時候,倒是經常跟著她家祖母來我們家,你跟她還一道玩過呢。”


    “等下迴要是兩家有意,你們也好接觸接觸,你這個年紀也正是該多結交朋友的時候。”


    福華長公主雖然喜歡孫女的陪伴,但更希望她能跟其他女孩子一樣,高高興興的,吃茶、賞花、看戲,而不是整日陪著她這個老婆子。


    明錦輕輕唔了一聲,倒也沒有拒絕。


    兩家若是都有意,真要成,她也沒法做什麽。


    她就算再不喜歡明景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很受歡迎。


    比起許多男子而言,他的身世和性子,還有相貌和前程,都稱得上是一位很不錯的乘龍快婿了。


    要不然外頭喜歡他的女子,也不會這麽多。


    許家小姐若真中意明景恆,她這大喇喇的跑出去,反倒惹人不快。


    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幫忙看著些,不讓她這位前世的大嫂,再一次無辜亡故了。


    但她心裏實在厭惡明景恆,覺得他實在配不上這樣好的姑娘。


    這一份厭惡的心情,直到夜裏看到明景恆過來,也沒消下去。


    彼時。


    明錦正跟福華長公主在主屋說話,等著開飯,聽說明景恆過來,明錦的臉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不願惹祖母難過,明錦也就隻當做沒看到。


    眼不見為淨。


    但福華長公主看到長孫迴來,卻是十分高興。


    明景恆在宮裏當值。


    自從上迴家裏那一番爭執之後,他就一直無暇迴來,直到明日輪到他休沐,他今日才得以迴來。


    福華長公主久不見長孫,此時瞧見,自然高興。


    明景恆手裏提著不少東西,有福華長公主喜歡吃的糕點,也有明錦喜歡的零嘴。


    高高興興拿著一大堆東西迴來,也沒去探望周昭如,他直接先奔著福華長公主這邊來了。


    青年一身白衣,玉樹臨風。


    直惹得鬆翠齋的幾個丫鬟,也忍不住往他那邊看。


    “你平日公務繁忙,何必親自去買這些?”福華長公主一臉心疼地看著明景恆。


    明景恆笑道:“不礙事,我正好路過,也沒花多少時間。”


    “祖母嚐嚐看,我特地買了您以前經常吃的那家芝麻雲片糕。”明景恆說著,把一包芝麻雲片糕,放到了福華長公主的麵前。


    等哄著福華長公主吃用一片後,他笑著問:“祖母覺得如何?”


    福華長公主自是笑道:“好吃,味道和以前一樣。”


    明景恆聽她這樣說,自然也是十分的高興,他又獻寶似的拿出一包果脯,遞給明錦。


    麵對明錦,明景恆的心裏有些緊張。


    但他還是鼓起勇氣跟明錦說道:“嬿嬿,這是新開的一家果脯鋪子,我各色各樣都買了一些,你嚐嚐看?”


    明錦依舊坐在福華長公主的身邊,低著頭,剝著龍眼,連看都沒看一眼,聞言,也隻是淡聲說道:“快吃晚膳了。”


    明景恆忙道:“那你待會吃,我給你放在這。”


    明錦淡淡嗯了一聲,依然沒看明景恆。


    明景恆見她這樣,心裏不免有些失落,但也不敢繼續上前討嫌,把東西放好之後,就聽福華長公主說道:“你來得正好,我剛好也有話要與你說。”


    明景恆這才迴過神。


    他看著福華長公主,溫聲迴道:“您說。”


    福華長公主便把今早周昭如與她說的那番話,也同明景恆說了。


    明景恆對娶妻一事,倒是沒什麽意見。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理所應當的事,他不似其餘男子,喜愛混跡於勾欄瓦舍,也沒養過什麽外室,就連後院也沒什麽通房小妾。


    他從小到大,都是按照家裏給他鋪的路走著。


    此時他亦隻是說道:“我沒意見,全聽祖母和母親的。”


    他的確沒意見。


    這大理寺卿家的女兒,他以前也見過。


    性子溫和,也通文墨,長得也是如蘭花一般。


    想到當初在梅山上的驚鴻一麵,明景恆的心裏,就如石子落進湖麵,在他的心裏泛起圈圈漣漪。


    他沒有注意到,明錦此時看向他的眼神,比起往日,看起來更加不喜了。


    “在說什麽呢?”


    外麵忽然傳來一道清朗含笑的男聲。


    伴隨著幾聲驚喜的“二公子”,明錦豁然抬頭,就看到一個藍衣錦服的青年,從外麵闊步進來。


    來人正是她那位在國子監讀書的二哥。


    冷不丁看到自己這位孫兒也迴來了,福華長公主自是笑得合不攏嘴:“今日倒是趕了巧了,你們兄弟倆竟然都迴來了!”


    孫輩們齊聚一堂,福華長公主根本藏不住笑。


    明景恆聽到熟悉的男聲,也斂了心思。


    迴頭看到明景廷迴來,他也笑了起來:“你之前不是跟程先生去遊學了嗎?什麽時候迴來的?”


    他跟明景廷關係不錯。


    兄弟倆年紀相仿,說起話來也十分隨意。


    明景廷笑著與他迴道:“今日剛從外地迴來,我娘寫了好幾封信,催我趕迴來,這不,我一聽說祖母和我的小堂妹迴來了,就急忙先趕迴家了。”


    明景廷和明景恆生得一樣好相貌。


    外頭說明家有雙壁,形容的就是這對兄弟倆,隻不過明景恆看起來更加溫潤,如白玉無瑕。


    明景廷則更像山野間那不羈的風,看起來要更灑脫一些。


    此時他手裏也提著幾袋吃的。


    秋高氣爽的日子,還握著一把合起來的折扇,一副寄情於山野之間的文人做派。


    明景廷跟明景恆打完招唿,又跟福華長公主問完安,目光就落到了祖母身邊,那位身穿鵝黃色錦裳的清豔少女身上。


    隻消看一眼,就知道,這就是他那位失蹤了十年的小堂妹。


    明景廷笑盈盈地望著明錦,拿幼時的稱唿去喊她:“小燕兒,還記不記得我是誰呀?”


    “猜對了,哥哥這邊有獎勵哦。”


    明錦看見明景廷的時候,神情就變得柔和了許多,此時見他這副哄小孩的模樣,更是忍不住笑。


    “二哥,我都幾歲了,你還拿我當小孩哄呢?”


    她言語如故。


    對明景廷而言的十年,對明錦而言,其實不過一年。


    她在嫁給顧長玄之前,與二哥的關係一直都算得上不錯,嫁給顧長玄之後,二哥也經常來皇子府看她。


    隻可惜後來二哥跟二叔、二嬸,一起去了外地,她與他籠統算下來,倒也有一年多沒見麵了。


    臨死前,她曾經收到過二哥的信,說是明年有望迴到京城述職,隻可惜,到她死,她都沒能再見二哥他們一麵。


    這是她的遺憾。


    如今看著依舊灑脫明朗的二哥,就站在她的麵前,明錦豈會不高興?


    她雙眼柔和地看著自己這位堂兄。


    明景廷驚訝與她的親昵,但很快,他又笑了起來。


    言語比先前還要親切。


    “誒,怎麽不算小孩了?咱們差三歲呢,你在二哥眼裏就是小孩。”明景廷說著,還要福華長公主給他做主,“祖母您說,我說的對不對。”


    福華長公主樂得看他們這樣。


    她也不偏幫任何人,隻笑著說道:“在祖母這裏,你們都是小孩,永遠都長不大。”


    “哈哈。”


    明景廷大笑起來。


    明錦眼中也有笑意。


    隻有明景恆看著他們這副模樣,目光怔鬆地看著明錦。


    這還是小妹迴來之後,他第一次看她這樣笑。


    本以為除了祖母之外,她對誰都一樣冷清,沒想到她待景廷竟能這般親昵。


    二哥……


    他還沒聽小妹喊過他哥哥。


    那邊幾人都沒有注意到明景恆的異樣。


    明景廷已經笑著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獎勵。


    “既然小燕兒猜對了,那就把獎勵拿好吧。”明景廷說著把手中那一包,原本就特地買來給明錦的油紙包,放到了明錦的手上。


    “什麽東西?”明錦挑眉問。


    但其實手碰到油紙包的時候,她心裏就知道那裏麵裝著什麽了。


    果然。


    打開油紙包,裏麵正是一大包霜花山楂。


    明景恆也看見了。


    在看到那裹著白霜的山楂時,明景恆整張臉都迅速變得蒼白了起來,尤其,他還看到明錦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那一眼,明明什麽東西都沒有。


    但明景恆就是覺得,自己整個人好似又被重新冰封住了。


    那一點點才拾起的勇氣,又再次落到了穀底。


    他甚至不敢再看小妹。


    外麵翠微笑著進來問話:“長公主,晚膳已經準備好了,這會要上嗎?”


    福華長公主點了點頭,她跟兩兄弟說道:“正好你們也在,今晚咱們祖孫四人就一道吃。”


    明景廷先笑道:“您不說,孫兒也是要留下的,等迴頭吃完,孫兒再陪著您出去溜達一圈。”


    “孫兒可好久沒見您了。”


    福華長公主握著明景廷的手,笑著應好。


    明景恆卻遲遲不曾說話。


    福華長公主看過去,奇怪道:“恆哥兒,你怎麽了?”


    明景恆聽到福華長公主的聲音,這才迴過神,他張了張口想說沒事,但餘光瞥見坐在一邊,神色淡淡吃著霜花山楂的小妹,那一句沒事的話就怎麽也說不出。


    他能看得出來。


    雖然小妹什麽都沒說,但他要是真的留下,跟他們一起吃飯的話,小妹這一晚上肯定是吃不痛快的。


    明景恆心裏悶得慌,就像是被一塊大石頭狠狠擠壓著一般。


    他微垂著眼簾,唇角揚起一個苦笑的弧度。


    算了。


    還是不討她的嫌了。


    “祖母,我想起我還有點事,可能不能陪你們一起吃飯了。”明景恆啞著嗓子跟福華長公主說道。


    餘光卻不受控製地看向明錦,希冀著她能說一句。


    但從始至終,他的小妹都沒開口,她隻是安靜地坐在那邊,吃著油紙包裏的霜花山楂。


    “這個點,你有什麽事?”


    福華長公主皺著眉,有些不高興。


    “是公事,我剛才忘了。”明景恆勉強笑道。


    福華長公主還是不高興,但長孫有事要處理,她也不好硬把人留下,隻能囑咐人記得吃飯。


    明景恆點頭告辭。


    走得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往明錦那邊看了一眼。


    燭火下。


    小妹的容色被照得有幾分溫婉。


    她的身邊,坐著剛與他告完別的景廷。


    此時景廷正在問她:“這山楂怎麽樣?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找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也不知道你如今長大了,還喜不喜歡。”


    穿著黃色錦衣的少女抬起帶笑的臉,語氣溫柔:“挺好的,多謝二哥,我很喜歡。”


    兩人陪在祖母身邊,笑說著話。


    而從始至終,那一包,由他親自挑選、一路小心捧著,特地拿來給小妹的果脯,就像他這個人一樣,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一旁,始終未曾被人觸碰。


    明景恆的眼睛,不知何時變得酸脹起來。


    他強忍著那股子酸澀和難過,低著頭,失落地離開了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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