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冬月,正是寒風最冽之時。


    皇城之下,最大的院落莫屬九千歲的宅邸,九進院的青磚瓦房,比曾經聖上所住的攝政王府還大,隻能說是奢侈無度,平常老百姓更是連多看一眼都不敢。


    而現在,庭院正中間擺著一個刑架,侍衛正將一個看起來有些瘦弱的男子綁上去,九千歲就坐在刑架正前方,身邊擺著五個燒著金絲炭的火爐子,暖了一些冬意。


    可惜的是九千歲最是體弱,哪怕炭火正旺他也頻頻偏頭咳著,像是受不了這般冷的天氣。


    約莫今日巳時他得到消息,說安國侯府世子當街唾罵九千歲,這不,才不過午時,安國侯府就把小世子打暈送到了他府上。


    這傳出去,多半又要罵他殘暴不仁,仗著天子青睞肆意妄為,他才不在乎。


    九千歲攏了攏身上的白色大氅,眼神稍轉手下的人便明白了意思,當即抬著一桶冰冷的井水衝著男子兜頭潑下。


    寒風配上井水,剛挨到皮膚就泛起刺麻的疼痛感,傅時緩緩睜開了眼睛,淡漠的目光之下滿是殺意。


    說句大實話,自從站到那個頂峰以來,除非是愚者心甘情願,否則沒人能碰到他的衣角,更別提直接往他臉上潑水,簡直就是找死。


    可本該直接發飆的傅時有些沉默。


    他本該是死的。


    賀楓那一刀貫穿心脈,將生機從他荒蕪的身體裏拔除,不該還像現在一般留著一口氣,再進入這麽一個……


    傅時頓了頓,他漫不經心的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


    庭院非常精致,被當做臨時刑場有些虧,四周的npc看著有兩下子,不過弱點應該很好找。


    隻是風太過涼,加上傅時身上被井水打濕的裏衣,凍得他頭疼。


    “時不然這個狗賊真該死!不過是一個閹貨居然還敢動小爺的場子!我呸!等會兒就去聖上麵前狀告!”


    “狗.日.的醃臢玩意兒!但凡他現在敢出現在我麵前我一定折磨死他!平日裏就是給他幾分薄麵罷了!我安國侯府怕什麽!”


    “爹爹!爹爹!求您了!別把我送去我會生不如死的!娘親!娘親!你快管管爹爹啊!你最愛的兒子要死了!”


    陌生的記憶融入腦海,傅時站在一旁看著同自己長相相似的人作死不由暗罵一聲白癡。


    但傅時搞明白一件事。


    賀楓的確送了他一程,這裏不是副本,原理傅時搞不清楚,大概就是重生加穿越。


    媽的,狗老天,他就是想死怎麽就那麽難。


    滿是倒刺的長鞭裹挾著鹽水抽到皮膚之上瞬間帶走一塊血肉。


    疼痛侵蝕理智,傅時眯眸,指尖微動。


    這一鞭落在他的頸側,溫熱的血液頓時汩汩流出。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痛覺,那種手刃仇人的快感席卷每一寸神經,心髒鼓動,隨著腰腹再被落了一鞭子,愚者的瘋狂再次迴歸。


    他突然輕輕的笑出聲,還要落鞭子的人頓了頓就對上了那雙眼睛。


    殺意,興奮,癡迷,瘋狂,每一種情緒都看得人心驚。


    傅時突然吹了一個口哨,開始在腦子裏思考該怎麽才能掙脫束縛。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院子裏的眾人計算敵方的總戰力,視線最終落在那個裹在白色大氅裏的人,傅時唇角的笑容在這一瞬間有些停頓。


    那張臉他不認識,可是熟悉,好熟悉。


    不管是眉眼,還是神態,他都好熟悉。


    那些屬於這具身體的記憶湧了上來,傅時知道這是當朝第一權臣,也是九千歲時不然,可就是好熟悉。


    貧瘠的記憶再次清理,關鍵的信息被翻了出來。


    九千歲時不然是當今聖上後賜的名字,九千歲原名叫時縛。


    時縛。


    這是他的時縛。


    這個認知讓傅時一腔血液緩緩變得溫熱,那原本外放的攻擊性都變得溫順起來。


    他跟時縛對視著,最後耳根一紅有些惶恐的垂下了眸子。


    原本想死的心思瞬間歇菜,傅時說不上是什麽心理。


    這難道算是補償?


    總不能是造物主專門為他設計的吧?這多不好意思。


    傅時這麽想著再抬頭時目光裏滿是勢在必得,他的舌尖頂住上顎輕輕一彈發出一個滿是挑釁意味的音節。


    愚者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道:“留我一命。”


    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幹了什麽他也知道,直接當街怒罵九千歲,按照時縛現在的性子別說折磨死了,就算是做成人彘都有可能。


    不過這是絕對不行的,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他不好好享受一下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隻不過。


    不等時縛開口,傅時又道:“你,那行嘛?”


    他這疑惑的語氣,再加上不斷下瞟的目光,是個人都知道傅時的意思。


    “大膽!”朱律神色一沉從手下手裏一把奪過鞭子:“簡直就是找死!”


    “你敢動我一下,一會兒我一定折斷你的手指。”傅時的好臉色隻給時縛,對其他人的攻擊性從來都不掩飾:“來嘛,試一試。”


    他這話的語氣相當不屑,朱律從來都沒受過這種氣鞭子一甩就朝著傅時而去。


    朱律是時縛身邊武功頂尖的手下,他這一鞭子力道不會輕,時縛心下揪起又猛的落迴原處。


    無他,隻是因為原來還在刑架上的人在鞭子甩過去的一瞬間掙脫了束縛,墨色的長發微動,下一秒朱律就被壓在了地上。


    傅時的掌心之下就是跳動的脈搏,直控弱點,相對於緊張的眾人他不疾不徐的握住了朱律的手指,在其他人長刀出鞘的一瞬間猛的向後彎折。


    朱律咬牙忍痛,他對上青年的眼睛不自覺吞咽口水。


    那淺色眸子裏的肆虐翻湧而至,常年習武讓他養成了觀察對手的習慣,現下看著傅時他隻感覺到危險。


    “乖孩子。”


    對於朱律不吵不鬧的性子傅時的誇讚,他笑著自顧自鬆開桎梏著朱律的手,起身將自己錯位的拇指複原。


    這些痛苦平日裏傅時根本就不在乎,隻不過現在他突然有些矯情。


    恰巧風有些大,傅時哆嗦一下偏頭看向時縛。


    他垂著的眉眼裏滿是可憐,用極其委屈的聲線喊:“哥哥,我冷。”


    庭院裏的所有人皆是一驚,本想上去拿人的玄英看見自家大人抬起的手及時阻止了其他人的動作。


    時縛坐在太師椅上,他的下巴微微抬起跟傅時對視了幾秒,兩人都沒有說話。


    濕透的裏衣貼在身上除了冷就是不舒服,被鞭打的地方早就皮開肉綻,鮮血混著濕衣,洇成一片淡紅色的花,傅時的目光漸漸染上悲傷,他看著麵前的時縛主動邁出了第一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傅時站在了時縛的麵前,他雙手捧著時縛的臉,再次對上那雙深沉的眼眸。


    “我看過你的眼睛。”傅時開口,聲音有些啞:“時縛,要在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說出那一聲‘愛’。”


    不久之前,死亡入場,傅時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歡喜。


    他在想下一輩子,在想如果有那個如果。


    他一定要是健康的,幹淨的,堅強的,向上的,甚至是正確的。


    可想象就是想象,他還是他,甚至更加惡劣。


    傅時認認真真盯著那雙眸子,一如時縛在死亡的洪流之間握住了他的手,執拗的要跟他說那一聲愛。


    這一切好像隻是因為他跟時縛在一起之後總想起變成小美人魚的賀楓,便突發奇想的在本子上寫下他沒有愛就會死。


    於是每天睡醒,時縛留給他的話總是一句我愛你。


    這句我愛你在他快要死時時縛還在說,好像他不停說下去就能把自己留住。


    有點傻。


    傅時突然笑起來,他的眼淚砸在時縛臉上,讓大氅底下的手指猛的攥緊。


    “哥哥,沒有愛我就會死。”傅時神色正經,他摩挲著時縛的眼尾:“所以,把我留下吧。”


    大氅一掀,傅時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他舒服的喟歎一聲,眼前一陣明暗瞬間失去了意識。


    庭院裏沒人敢抬頭,時縛盯著自己懷裏暈過去的人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他抿唇不語,抱著人想了一會兒。


    在今天之前他從來都沒見過傅時,連聽說都很少,可在青年醒過來的一個瞬間他的情緒好像就被青年牽動著。


    很奇怪的感覺,更奇怪的是他並不排斥。


    他想要接納。


    他想起一直以來困擾著自己的那個夢。


    有個人影始終走在他的麵前,初時步履蹣跚,後來慢慢堅定,直到最後蹦蹦跳跳好不歡喜。


    可他卻隻想抓住那個人影,就好像前方的終點他並不想要。


    或許有點扯,但他感覺那個人影就是傅時,不是之前的傅時,就是現在的傅時。


    這個想法太扯了,扯的九千歲摟著人想了一刻鍾都沒想明白。


    好在大氅遮風,傅時暈的還算安穩。


    終於,九千歲起身,小心翼翼的摟著懷裏的人大步離開。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隻是傅時占據的身體實在太弱,午時三刻就起了高熱,不止如此還有狗東西想趁虛而入想跟他搶奪這具身體。


    傅時冷嗬一聲,直接把那人本就淺淡的靈魂捶的更加透明。


    “先不說你敢罵時縛,就憑著你手裏的人命,你早就該死了。”傅時冷笑,一把掐住了那人的脖子:“你11歲時殺的第一個人就是被你活生生掐死的,那人是你的書童,就因為來遲了一會兒就被你掐死。”


    “時至今日你害死的人多到數不清了吧,傅安樂。”


    似是在響應傅時的話,一些早就等著的冤魂猛的撲了過來,拚命撕咬著傅安樂的靈魂。


    耳邊是傅安樂的慘叫,傅時鬆開了手將傅安樂送給這群靈魂,自己則冷眼旁觀。


    這具身體也叫傅時,字安樂,他沒有喊著自己名字掐自己的習慣,便直接叫了字,正好區分出來。


    傅安樂的罪行也不止如此,為了掩蓋自己身體上的缺陷,他特意在大街上強搶民女,將女子淩虐致死後扔出府去來彰顯自己的“正常”,看的傅時隻感覺惡心。


    若不是傅安樂不行,碰不了女人又不喜歡男人,他高低得再死一死,不然簡直是惡心。


    其他的更有當街縱馬傷人,開青.樓,任何他看不順眼的人都會被他用鞭子抽一頓,更別提那些敢跟他作對的,就沒一個活下來的,手上的人命無數,數都數不清,簡直是惡貫滿盈,真該死啊。


    “你的身體歸我,至於你。”傅時俯視著傅安樂驚恐的眼睛,輕笑一聲:“下地獄吧,渣滓。”


    戌時,外麵的天已經完全暗了下去,昏睡了三個時辰的傅時終於有了些反應,眼睫輕顫,好似快要醒過來。


    時縛心下緊張攥緊了拳等著那個結果。


    他有一種預感,如果那人留不下來,這個人又會變成該被他虐待致死的傅安樂。


    九千歲第一次感覺到了怕,他的神色愈發沉重,讓一旁跪著的李太醫瑟瑟發抖。


    身上沒有力氣,傅時連睜眼都困難,他幹脆閉著眸子嗓音一片沙啞:“餓。”


    屋外,一直用爐火煨著的雞湯有了用處,時縛親自把傅時扶起來,結果雞湯用白瓷勺子喂他,看傻了九千歲的四個親信。


    雞湯並不油膩,可能是加了藥材有些微苦,傅時喝了幾口便閉了嘴不想再喝。


    這也讓他恢複了一些力氣,總算是能把眼睛睜開。


    在傅安樂麵前好像能把人直接吃了的傅時現下委屈的緊,他盯著時縛哼哼一聲:“不好喝。”


    “那就殺了罷。”時縛看著傅時吩咐道:“多給家人一些補償便好。”


    傅時:……


    不是!等等!這聽著好像有點不對勁!


    殺誰?殺燉湯的廚子?!就因為他那句不好喝?不是!怎麽真的有人動了!


    說時遲那時快,傅時不知道哪裏來了力氣,連忙搶過湯碗小口小口全都喝完。


    他咳了一聲,接過時縛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道:“也不是那麽難喝,嗯。”


    時縛看笑了。


    提著的心也放迴了肚子裏。


    嗯,這人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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