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去世前後,韓愈在經曆仕途的顛簸。


    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憲宗派使者前往鳳翔迎佛骨,長安一時間掀起信佛狂潮。韓愈不顧個人安危,毅然上《論佛骨表》極力勸諫,認為供奉佛骨實在荒唐,要求將佛骨燒毀,不能讓天下人被佛骨誤導。


    奏章是大臣與國家最高權力對話的一個特殊管道,不但是政治家實現政見和政治博弈的工具,更是需要有效運用的談話策略。《論佛骨表》雖然是一篇能反映韓愈獨特論述風格的文章,但卻是一篇失敗的諫書範例。


    這是一次失敗的對話。韓愈在勸誡時未能成功預設對方角色身份,在“表達—接受”互動過程中缺少共同點,給人以“事佛年促”語義暗示,觸怒了憲宗,導致對話的失敗。


    成功達成對話目的,首先應該考慮的是目標受眾,預設的接受者是怎樣的特定對象,考慮接受對象的角色身份、知識結構和知識層次。


    在對話的一開始,韓愈便以強勢姿態開場,先舉正反兩方麵材料,力圖揭示佛法之不足信,並列舉了佛教未入中國之前,自黃帝至周穆王十幾位古代君主皆壽考恆久而國祚綿長,而一旦佛教流入中土,則亂亡相繼“年代尤促”。氣壯言疾,殊失人臣之禮,更不要說作為論據的例子並無確鑿史實根據。特別是梁武帝的例子,更有暗指憲宗“事佛年促”的潛台詞效果,韓愈的目的在於說明事佛誤國,卻使話題朝著議論君主執政和壽命長短的方向進行,偏離雙方的共同點。未能正確預設對方角色身份,這是韓愈犯的第一個錯誤。


    憲宗二年曾下詔書,有“天下百姓,或冒為僧道士,苟避搖役,有司宜備為科製,修例聞奏”之語,原意隻是不許百姓冒充僧道,並非反對佛法。韓愈卻故意借題發揮,牽強附會,意在攻訐憲宗自食其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辯論技巧,雖在對話中很有氣勢,但過於強勢,剝盡憲宗顏麵,借由“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何更惜身命”的遞進句式反問,總結奉佛“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這樣過於嚴厲的語氣似乎也不符合臣子的對話身份。韓愈曾作《師說》,也以好為人師而著稱。韓愈上諫的話語也頗有幾分以人師自居的味道,用錯了勸誡身份,這是第二個錯誤。


    在對話的過程中,還應注意對話所用的句式、語氣等,韓愈相當頻繁地用到了反問句,這樣過於激烈的對話方式和上引祖訓,下援詔書,實質上指斥憲宗違逆祖宗的反詰,無異於進一步封殺了對話空間。


    果然,憲宗覽奏後大怒,要用極刑處死韓愈:“愈言我奉佛太過,猶可容;至謂東漢奉佛以後,天子鹹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爾,固不可赦。”


    對皇帝的“大不敬”屬於“十惡”重罪,按照唐代律法,“十惡不赦”,應處以死刑。裴度、崔群等人極力勸諫,憲宗卻仍憤怒。一時人心震驚歎惜,乃至皇親國戚們也認為對韓愈加罪太重,為其說情。


    後來,憲宗稍微冷靜了些,便將韓愈貶為潮州刺史,責求即日上道。


    潮州州治潮陽在廣東東部,距離當時的京師長安有千裏之遙。潮州屬嶺南道,瀕南海,自古就是荒涼偏僻的“蠻煙瘴地”,是懲罰罪臣的流放之所,唐代亦然。不少名公巨卿如常袞、韓愈、李德裕、楊嗣複、李宗閔等都曾經被遠貶潮州。


    元和十四年元月十四日,一個陰冷晦暗的冬日,韓愈隻身一人倉促上路,蹣跚著走出長安,以戴罪之身一路向東、向南,再向東、向南。


    走到藍田關口時,韓愈的妻兒還沒有跟上來,隻有他的侄孫韓湘跟了上來。


    韓愈心情複雜,寫下了後世知名的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首聯寫因“一封”而獲罪被貶,“朝夕”而已,可知龍顏已大怒,一貶便離京城八千裏之遙;頷聯直書“除弊事”,申述自己忠而獲罪和非罪遠謫的憤慨;頸聯即景抒情,既悲且壯;尾聯抒英雄之誌,表骨肉之情,悲痛淒楚,溢於言表。全詩熔敘事、寫景、抒情為一爐,詩味濃鬱,感情真切,對比鮮明,是韓詩七律中的精品。


    十五年前,韓愈因上書論旱,得罪佞臣,被貶陽山,也是隆冬時節,也曾途經藍關。悲慟之情,何其相似?這是韓愈第二次被貶黜嶺南,這一年,他拖著五十二歲的“衰朽”之軀,以為自己就此葬身荒夷,永無重歸京師之日,無限唏噓地托付子侄替自己埋骨收屍。


    韓愈一生以辟佛為己任,這首詩和《諫迎佛骨表》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後來,韓愈的妻兒終於跟上來了。但在被貶途經商縣層峰驛時,韓愈年僅十二歲的女兒竟慘死道旁。


    仕途的蹬蹭、女兒的夭折、家庭的不幸、命運的乖蹇;因孤忠而罹罪的錐心之恨,因喪女而愧疚的切膚之痛;對宦海的愁懼,對京師的眷戀……悲、憤、痛、憂,一齊降臨到韓愈頭上。這是最孤寂的征程,在漫無邊際的冬日,世界向它的跋涉者展示著廣袤的荒涼。


    行至商洛縣東武關時,適逢蕃囚流配南方,韓愈觸景感懷,作《武關西逢配流吐蕃》∶


    “嗟爾戎人莫慘然,湖南地近保生全。


    我今罪重無歸望,直去長安路八千。”


    韓愈覺得,蕃囚被發配湖南,猶且能得保生全,而自己貶謫潮州,罪重地遠,恐無生還之機。在韓愈眼中心裏,儼然已有身不如囚之感。


    出武關,入山南東道之鄧州南陽郡。離京師及家人漸遠,韓愈愈發“憶家”“戀闕”,憂愁淒苦之情漸濃。


    進入鄧州地界,韓愈寫下《次鄧州界》一詩:


    “潮陽南去倍長沙,戀闕那堪又憶家。心訝愁來惟貯火,眼知別後自添花。


    商顏暮雪逢人少,鄧鄙春泥見驛賒。早晚王師收海嶽,普將雷雨發萌芽。”


    韓愈想到,漢代賈誼貶為長沙王太傅,猶且抑鬱而死,自己謫守潮州,地之僻遠倍於長沙,前路不堪預想。


    駐足鄧州曲河驛,韓愈寫下《食曲河驛》一詩:


    “晨及曲河驛,淒然自傷情。群烏巢庭樹,乳燕飛簷楹。


    而我抱重罪,孑孑萬裏程。親戚頓乖角,圖史棄縱橫。


    下負明義重,上孤朝命榮。殺身諒無補,何用答生成。”


    他又作《過南陽》詩雲:


    “南陽郭門外,桑下麥青青。行子去未已,春鳩鳴不停。


    秦商邈既遠,湖海浩將經。孰忍生以戚,吾其寄餘齡。”


    不僅有感於別親戚、棄圖史,而且有愧於負朋義、孤朝命,淒傷憂憤之情不減,而反省悲觀之念又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越遇李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樂從心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樂從心來並收藏穿越遇李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