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


    潁水潺潺,水澈味甘。


    一白衣男子從簡樸馬車下來,接過白衣少年遞過來的水,淺飲了一口,讚道:“好水,這樣的水用來種藥再好不過。藥王穀應離這裏不遠了。”


    少年一聽,忽然就打起了精神,“先生,這藥王穀可真不好找。和謝將軍分開都五天了,才到了地方。一路上問誰也都不知道藥王穀在什麽地方,這藥王穀不是很有名嗎?”


    荀珍為了到藥王穀尋藥,在潁川地界和謝聽舞分開後,便一路往潁川深處走,藥王穀就在潁川深處的山野之間。卻不想一行五日,才剛剛有些藥王穀位置的眉目。


    荀珍道:“不肯說罷了。”


    少年道:“為什麽不說,萬一有人快死了怎麽辦。”


    荀珍淡淡道:“你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有很多人是快死的。有人快死,豈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少年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麽。


    少年又道:“您真不帶上我們嗎?”看少年神色,似是很是擔憂荀珍一人過去。通常隻有荀珍顧不了他們的時候,才會不把他們帶上。


    荀珍道:“我荀珍仇家多,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往常去別的地方還好,我此時要去的卻是藥王穀。”


    少年不解,眼中有疑惑,“先生,藥王穀很危險嗎?”


    “治病的地方怎麽會有危險。”荀珍有些譏誚地笑了,帶著不屑,“隻是開始治病後,就不一定了。”


    少年聽懂了荀珍的意思,荀珍在說藥王穀的醫術並不好,甚至治起病來,有危上加危的可能。隻是藥王穀名震天下,一個人要名震天下或許很難,但一個幫派要名震天下卻是難上加難。少年覺得藥王穀聲名在外,江湖上也有起死迴生的傳說,不該外強中幹。少年問道:“先生覺得他們的醫術不好嗎?”他覺得荀珍若以自己為標準,那天下也不會有什麽神醫了。


    荀珍緩緩道:“也不全是,有些人還可以。但他們人太多,人多了,勢力就大,名聲也就大。隻是治病不是憑人多,更不關名聲大不大。”


    少年道:“先生是在說藥王穀也有濫竽充數的人?”


    荀珍道:“哪裏都有濫竽充數的,這並不是稀奇事,更不是值得注意的事。”


    少年更不解了。


    荀珍沒有繼續說藥王穀的事情,卻道:“小三。”


    少年一聽便本能似立了身體,肅然道:“先生,我在。”


    荀珍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喊你小三嗎?”


    少年叫白當和,荀珍說沒有成名時,再好聽的名字都是平平無奇的,不如取一個簡單又容易讓人記住的名字,這樣哪怕以後名聲不大,記得自己的人也會多一些,多多少少可以混口飯吃。荀珍說,“你是第三個跟著我瞎混的人,就叫小三吧,白小三,你的姓不錯,和你的本事一樣。”


    白小三道:“知道,因為我有兩個師兄。”


    在江湖上,關於求醫這件事,大家通常會記得一句打油詩:


    幽幽南星救魂殘,青陽蘇暮解內傷。藥王穀,死生還。若是三家治不得,治不得處訪明堂。明堂若說生死後,此間不必再求方。


    意思是如果驚風暈厥之症,最好去幽州找一個叫李南星的;如果是武鬥修煉的內傷,最好是去青陽找一個叫蘇暮的。除此之外的症狀,最好是去找藥王穀。如果有什麽病是連幽州的李南星、青陽的蘇暮、藥王穀的醫仙醫聖都治不了的話,就要去琅琊明堂,琅琊明堂住著荀珍。若荀珍都說趕快安排後事吧,那病患也就沒有必要再到處求藥方,乖乖等死就好了。


    三十五歲李南星和四十歲的蘇暮,江湖傳言是二十幾歲荀珍的弟子。但他們從來不承認。


    白小三知道他們是不敢承認。荀珍不主動說有關係的時候,沒人敢去亂攀。


    荀珍緩緩搖頭,“他們不算是你的師兄,當然你也不算我的弟子。”


    白小三眼中黯然。


    荀珍道:“醫道難全才。其實他們已經很好了,起碼他們不會治的病,他們就不治。若他們不會還要裝模做樣,既治不好也治不死,我就會讓你去殺了他們。”


    白小三悚然,怔怔不知怎麽答複。


    荀珍又問:“你會去殺了他們嗎?”


    白小三恍惚半晌,又重重點了頭。


    荀珍道:“你學的也很好,我還不知道你還能學多少。但以後如果你也裝模做樣,我也會……。”


    “我會自己殺了自己。”小三搶話斷然道,彷佛立了決心。


    荀珍笑了,笑得溫和。


    白小三又肅然問道:“要怎樣才可以做您的學生。”對白小三來說,或者對任何一個徒弟來說,獲得名師的認可,是修煉過程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荀珍道:“我的學生一定要是全才。如果他是一個隻會治頭,不會治腳;隻會治人,不會殺人的蠢材,我會很沒麵子。”


    白小三遲疑了,“和您一樣?”


    荀珍笑道:“總要比我更好。”


    白小三又怔住,他覺得荀珍要是這麽想,那他這一門,可能就此斷香火了。隱隱又希望自己可以,但這種想法不敢放大。


    白小三從不覺得有誰可以複刻荀珍。他一直拿荀珍當作追逐的對象,但他從沒奢望過有一天可以和荀珍並肩,更不說超越。


    這其實不是沒誌氣,反而是白小三的運氣。一個人願意追逐,追逐的時候既知道極限,也不設終點,一定會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


    白小三苦澀道:“先生,這恐怕不可能。”


    荀珍笑了,笑得很玩味,“我原來也以為沒可能,但居然遇見了。”


    白小三知道荀珍說的不是自己,他想到一個人,但他覺得很荒唐。壓不住心中的好奇,還是試探性道:“謝將軍?”


    荀珍緩緩點頭,臉上笑意更顯玩味。


    白小三已經不是怔住了,而是傻了,甚至有點像看白癡一樣看著荀珍,他覺得荀珍可能想傳宗想出失心瘋了。他從來不會對荀珍不敬,但此刻沒辦法。哪怕荀珍在自己心中如神明一般,小三也不會癡漢到覺得謝聽舞會被荀珍折服,做他的弟子。


    荀珍似是看出了白小三在想什麽,笑道:“我沒那麽大本事,能讓他做我徒弟。”


    白小三緩神了一點,他覺得自己的老師起碼腦子還算是正常的。


    荀珍接著道:“隻是如果真能遇到這樣的人,那就代表了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人,還有個期盼。有期盼總比沒期盼好,很多事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白小三點頭。兩人又短暫沉默。


    荀珍喝完了水。白小三雙手接過牛皮製的水袋。


    白小三又在想,在想荀珍剛才說的話,有一些他覺得很恍惚,有一些他覺得很受益,又道:“先生又不是去藥王穀治病。”


    荀珍笑道:“我當然不會去。我要是自己看不了,我寧願讓你幫我看。”


    白小三眼中有悅色,“那先生可以帶我們去藥王穀了。”


    荀珍道:“為什麽?”


    白小三得意道:“因為藥王穀治病才有危險,先生又不是去治病,自然就沒有危險。”他覺得自己找到了荀珍多餘擔心的地方,所以說的很快也很歡樂。就像是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好物件一樣。能找到荀珍思維的漏點,對白小三來說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荀珍淡淡道:“當然會有危險。”


    白小三又疑惑,他覺得自己沒有想錯。


    荀珍道:“我去藥王穀做什麽?”


    白小三迴答得很快,“找藥。”


    荀珍道:“這是你知道的,別人會覺得我去幹嘛?”


    白小三沉思道:“治病?”去藥王穀,總不會是去娶親的。


    荀珍道:“什麽樣的人才需要治病?”


    白小三道:“有病的人。”他覺得自己說了句廢話,他覺得荀珍的問題不會這樣簡單。想改口,卻不敢,也不能。


    荀珍卻道:“是的。”


    白小三疑惑地看了荀珍,他盡量用看待正常的目光看著荀珍。


    荀珍笑道:“如果你要殺我,什麽時候殺我最好?”


    白小三一聽,手中的水袋就抖了起來,慌道:“小三不敢。”


    荀珍道:“如果。”


    白小三略緩了緩心神,遲疑道:“受傷的時候?”沒人願意無端挑戰正常狀態下的荀珍,這和自殺不會差多少。


    荀珍點頭,“想殺我的人很多,他們雇的殺手如果水準高一點,會一直盯著我。如果他們知道我要去藥王穀,他們一定會很感興趣。帶著你們,對你們不大好。”


    白小三失聲道:“可先生沒病,也沒有受傷。他們總該看得出來。”


    荀珍卻道:“我沒病嗎?”


    白小三張嘴要說“沒有”,但停住了。沒病的人找什麽藥呢?但他從來沒見過荀珍有什麽不適的症狀。


    白小三沉默了。他想問,但他不敢。


    荀珍也不說話,隻是靜靜望著若有若無的雪花飄入穎水之中。


    兩人都不語。


    卻聽得一陣歌聲,唱道:船動湖光灩灩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歌聲清脆無邪,浪漫天真。此時雖大雪暫停,仍有寒風冽冽。忽而聽得江南軟語,二人不覺冬雪消融,心神一暖。


    歌聲中又夾雜悉悉窣窣的聲音,二人身後被雪染白的枯草叢跳出一小女童,隻見她笑吟吟,手中拎著一個灰羊皮製的袋子,邊唱邊跳,彷佛不在寒冬裏一般。


    白小三看到小女童,臉上不由露出疼愛,迎將上去,替她掃了掃衣上的雪塵,又摘了摘發絲纏著的枯葉,道:“你啊,到了這不熟的地界,不能再到處跑了,給先生惹了麻煩,我可要揍你。”


    小女童眨巴著水靈的大眼睛,似是沒聽白小三說了什麽,笑吟吟,一臉得意模樣,舉起手中的羊皮袋子,喊道:“看!”


    白小三欲拿過來看。小女童卻不許,把羊皮袋子藏在身後。


    白小三無奈,又寵溺笑道:“這是什麽呀,妮子。”


    小女童是白小三的妹子。白小三叫白當和,小女童叫白當真。


    荀珍初次聽了這名字的時候,就覺得這名字取得太孤零。這世上不管什麽事情就怕當真,嬉笑怒罵怕當真,勤學苦練怕當真,爭名奪利怕當真……本來當真就不好,偏偏還是白當真。


    荀珍說,叫白真真就好。


    白當真卻用力搖頭,搖頭的時候,紮著雙馬尾的紅繩也使勁搖起來。她說不行,因為哥哥的名字已經改了,她再改,以後爹爹娘親就找不到他們。


    荀珍從白小三那裏知道在他五歲的時候,他的父母就已經下落不明了。他和他的妹妹白當真住在舅舅家,隻是舅舅家也清苦得很,隻能供他們有塊草席睡。白小三隻好又乞討又勞作,自己養著剛滿一歲的妹妹。


    白小三剛十二歲的時候,他的舅舅舅母一同得了病。白小三賣掉了自己賴以生存的爛鋤頭,白當真賣掉了自己最喜歡且僅有的撥浪鼓。湊了三文錢,在街上求醫。


    當然沒人願意醫。白小三牽著八歲的白當真一次次被趕出來,被丟出來。


    荀珍說他這個江湖野郎中卻想醫。白小三不可置信,他求了那麽多人,當有人願意幫他的時候,他卻沒法相信。因為他沒錢,誰都知道他沒錢,但他怕眼前的俊雅男子不知道。他穿得那麽雅致,又是那麽俊雅清秀,笑起來好像冬末春來的第一股暖風一樣。白小三害怕寒冬,他總覺得自己會凍死在某一個寒冬日裏。


    這樣的人就算會治病,診金也一定很貴!


    白小三顫顫巍巍,又那麽小心謹慎地從懷裏掏出一塊破爛抹布,又從抹布裏拿出三文錢,像如數家珍一樣數到另一隻小手裏。他和荀珍說,我隻有三文錢。說的時候,聲音幾乎已經聽不見。他也怕荀珍聽不見,但他沒有勇氣再說一次,哪怕還是那樣小聲去說。


    荀珍卻聽見了,也笑了。白小三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笑得那般溫暖。荀珍說他治一個人的病,剛好隻要三文錢。如果治不好,他還會賠十萬兩。


    白小三不懂十萬兩和三文錢有什麽區別。他也沒有歡喜,隻是又很害怕,很小心地用氣聲和荀珍說,他的舅舅舅母都病了。


    荀珍卻說,他現在打折扣,三文錢治兩個人。治不好,照樣賠十萬兩。


    白小三的舅舅舅母得的是瘧疾。這樣的病,在荀珍眼裏,和瘟疫肺癆沒什麽區別。


    但白小三的舅舅舅母還是病死了。荀珍說他們不想活,所以他不治。


    “幸幸人間走一遭,偏偏不許安貧道。不如往脫亡羊去,何苦念念生死牢。”


    荀珍沒治好,給了他們十萬兩。


    白小三說他不要。問荀珍十萬兩能不能請他教自己本事。白小三在路邊偷聽過說書的賈瞎子講過江湖上的事情,白小三覺得荀珍這樣的人很像賈瞎子說的那種高手。


    荀珍說當然可以,一個人有十萬兩做什麽都行。還問白小三確定要給他當學費嗎。


    白小三狠狠點了點頭。


    荀珍同意讓他跟著自己。兩個條件,一個是他不想教了隨時可以不教,同樣的,白小三不想學了,隨時可以不學;第二個是,白當和改名白小三,白當真改名白真真。


    白小三同意。


    白當真不同意。


    荀珍同意。


    白當真眨巴著圓圓的大眼睛,問荀珍,十萬兩是不是真的可以做任何事。


    荀珍說,當然是。


    白當真問能不能幫她找到她的爹爹娘親。


    荀珍說可以。


    白當真問荀珍,能不能幫她找。


    荀珍說,十萬兩已經用來當學費了。又問白當真還有沒有十萬兩。


    白當真不知道十萬兩是多少。


    荀珍說,是一百萬個撥浪鼓。


    白當真也不知道一百萬個是多少個。


    荀珍說,一個個撥浪鼓串在一起,從這裏串到那邊山的盡頭就是一百萬個。


    白當真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他從來沒去過山的那邊,山的那邊一定很遠很遠,可撥浪鼓又那麽小一個,而且他唯一的撥浪鼓已經賣掉了。但她不害怕,也沒有退縮,隻是再一次問荀珍,是不是有十萬兩了,荀珍就可以幫她找到她的爹爹娘親。


    荀珍說是。


    白當真認真地問如果找不到呢。


    荀珍說我會賠你十萬兩,二十萬兩也可以。


    白當真卻搖頭。


    荀珍饒有興致地問那要賠什麽。


    白當真認真,一句一句的說,我會殺了你。


    白小三驚恐地睜圓了眼睛,要去捂住白當真的嘴,向荀珍求饒。


    荀珍卻笑了,白小三覺得荀珍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溫和,更讓人覺得有安全感。


    荀珍說,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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