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又見紫煙嫋嫋。


    昔日長安西北的慕家樓閣,簷邊雕欄朱紅漆色漸淡,慕齊落移居淵清王府又是三年。簷邊捧著《周易》的書生不在,絕代的將軍也再沒有如蝶一般倚落欄前,簷邊的酒不在了,但酒氣還在。


    三年後,路經樓閣的百姓還常會津津樂道昔日兩個英雄豪傑在閣樓上飲酒笑談,縱聲狂笑的那個黃昏。


    現在也是黃昏。有人說,樓閣簷邊的酒氣還在,散到城南的淵清王府。


    城南的淵清王府正擺上酒,倒酒的是淡青色衣裝的慕齊落。


    誰倒酒都一樣,但誰倒的酒都沒有慕齊落倒的味道醇厚。


    慕齊落本不用倒酒,但要喝酒的是謝聽舞。


    謝聽舞與眾人舉杯。


    一飲而盡,謝聽舞道:“遊子歸故裏,還是應該先去看看長輩。我得去宮中一趟,見見我哥哥姐姐。諸位自行暢飲,我後續再來。”


    眾人各飲美酒,甚覺香醇。再看首座又是欽慕想念已久,終於歸來的謝聽舞,更覺杯中酒好,能解悶愁。各個提壺又倒,欲多敬謝聽舞幾杯。


    自古男兒應豪氣,有酒呈敬世豪傑。


    各自喜得笑顏逐開。卻聽謝聽舞一杯即停,便要去進宮。又想攔下痛飲,又是不敢。畢竟天家威嚴,怎容侵瀆?


    眾人不禁強顏咧嘴,相視無奈一笑,不敢說話。


    百曉生初來長安陌生之地,桌上雖不乏豪爽之人,也難免認生。


    再者,百曉生跟隨謝聽舞等一眾,從後門一路行進,過園林錦簇,穿三間垂花門樓,繞四麵抄手遊廊,又一路青石板磚,中間假石山水更是應接不暇。王府雍容富貴之極,與百曉生所認識的謝聽舞也是格格不入。


    百曉生雖然也有富貴之處,但畢竟是江湖客,怎能與天家相比,何況謝聽舞又是位尊極貴。見此富麗輝煌,又是皇家府邸,也怕規矩嚴格,自己不能注意,要衝撞許多。


    因此本就心有擔憂,此時聽得謝聽舞要離府進宮,自忖謝聽舞恐怕也不能帶著自己。雖說初來便見了這許多高手,尋思在府中安全無虞。但他八九孩童,自己唯一可依賴之人不在身邊,總是不免要惴惴不安。此時便低著腦袋,僵直身體不語。


    正在謝聽舞說話間,又覺一雙大手放在自己腦袋上,心緒方才略微好轉。


    慕齊落見眾人狀,笑道:“好酒要陳年,多存幾日,便多了幾日的滋味。將軍去探望二尊,我等也好籌備酒宴,等將軍迴府,一應俱全,再痛飲豈不妙哉?”


    眾人聽慕齊落這麽一說,心道也是。眾人想著年關將近,謝聽舞必然快迴長安。雖是日夜想著一同醉酒,卻也沒法子日日備宴等候。


    此時謝聽舞來得不免突然,眾人準備也倉促,雖豪雄飲酒,不拘繁瑣,有好酒便可。但若能準備齊全再行痛飲,也正合各自再見將軍時的心中喜悅。


    想此,眾人複大笑道是,說著各自家中藏有美酒好物,到時一同帶來佐酒。


    慕齊落又道:“將軍去見陛下皇後心切,但應也要好好整裝下,起碼洗臉,換身衣服也好。”


    謝聽舞抬手看了自身衣物,多有風塵。他輕功身法雖屬天下絕頂之列,平時行走卻是腳步虛浮無力,多濺挑泥濘。


    他和百曉生同停同行,這身上髒汙之處卻比百曉生多了許多。


    謝聽舞尋思還是應該歸整歸整,這般模樣去見姐姐,又要說“瘦了”,“不會照顧自己”,“盡早成家,有個人照顧”這類的話。


    每到這時,饒是自己平時一貫從容,遇此也隻能訕訕不語。


    當下也道了聲“是”,又道:“二爺說得有理,要是這般模樣去見哥哥姐姐,恐怕又是給我一頓數落。各位且飲,不必念我。我去換個衣服,也就進宮了。”說罷,微微頷首,便要走出。


    慕齊落道:“將軍直去便好,清洗衣物及事宜已備好。”


    謝聽舞迴頭一笑,“有勞。”


    慕齊落頷首道:“不敢。”


    ……


    洗去江湖遊子塵,歸還廟堂將軍身。


    寒芒曾有君臣問,今朝逍遙不殺人。


    謝聽舞消了一盞茶功夫洗了身子,換了一身姐姐蘇唐親製的淺藍白色襴衫。騎上昔日“好友”戰馬夜照玉便往宮門去。


    夜照玉在百曉堂所載的《神駿冊》中前列第三,身長丈二有餘,高又八尺。一體雪白,渾無雜塵,千裏日行,不過尋常。又因左耳生細短犄角,馬肚四旋兒若鱗熠熠,不似凡俗神馬,反倒如人間龍種。故而又有“玉龍駒”、“賽龍雀”稱唿。夜照玉雖列神駿第三,但因謝聽舞聲名實在赫赫,這第三之馬,名氣卻要比第一、第二響亮得多。


    長安又落小雪,似玉蘭搖落。又見雪中藍衫白馬。


    此時駿馬當街,背負泠泠將軍。謝聽舞一派悠然,夜照玉亦是因再見謝聽舞,漆亮眸子不掩歡喜。


    一人一馬,悠然宮門而去。


    有認得謝聽舞,夜照玉者,不敢打擾,駐足遠遠凝視,喟歎“英雄當如是。”有不認得者,隻道“不知是哪家公子,也不知是否婚配。”


    謝聽舞未到宮門前,便有一隊五人帶甲守衛迎上前來。


    謝聽舞認得是林裳部下的飛羽軍。


    林裳為十八騎排行第三,開國後授將驃騎,封鎮安侯。提領當朝第一兵“鐵浮屠”副統領之職。


    又因林裳率下的飛羽軍,極具守衛偵察之能。謝清雖有意調飛羽軍鎮巡皇城,以保宮府平安。但謝清也知林裳諸事繁忙瑣碎,不忍大功之將在太平年代還多受勞累苦楚,便沒有再起這般心思。


    謝聽舞心念兄姐安危為重,欲調慕齊落調教的“天蝠營”來監守長安。慕齊落道天蝠營本是戰時暗殺竊報的將兵組成,若在暗哨還可,白日當街巡邏,卻不如尋常守衛。


    謝聽舞想來也是,請殺手作保鏢,這雖然不能說是最蠢的事情,卻可以是最蠢的事情之一。隻好親自去鐵浮屠校場拉著林裳的手,請他兼理宮門守衛。


    林裳性情豪爽,協理事務更有獨到心思,又見將軍親自來請,怎會扭捏,也是爽快應承,更不說什麽“若有閃失,不要怪罪”之類的話。


    謝清也是歡喜,又加長安提督一職給了林裳,給他皇城之中,凡有禍亂,先斬後奏之權。自此,飛羽軍也成了皇城外圍禁軍。


    隻聽鎧甲碰撞,五位守衛疾奔至謝聽舞麵前。為首隊長肅然而立,眼中是說不盡的敬意。其餘四人卻是麵帶殺氣,各自握緊手中未出鞘的胯刀,一臉隻等令下,便要動手的感覺。


    隻見謝聽舞挑眉道:“常曄?”


    為首小隊隊長登時臉色肅然,握穩胯刀,單膝拱手跪下,高聲道:“飛羽軍第九營第三支第三小隊,常曄,參見將軍。”


    第三小隊或有新人,或是新選提拔。加上謝聽舞久不在長安,除常曄外,竟無一人識得謝聽舞。見謝聽舞悠悠騎馬而至,從容淡然,自帶威勢,又是良駒當前,遠遠一望,不由眼前一亮,略有豔羨。


    但宮門前無由來縱馬而行,卻是悖逆。見隊長疾奔而上,各個都做好擒謝聽舞下馬押監的準備。


    沒曾想奔至後,隊長撲通一聲便單膝跪下。驚得眾人雖不知所謂,也是本能隨隊長單膝跪下拱手。後又聽常曄隊長高喊將軍二字,再挑眼看了眼前白馬,便知了個大概。各個頓時肅然,見禮之手也變有力端正。


    謝聽舞見狀,翻身下馬,含笑扶起跪落的常曄,又虛舉右臂,道:“各位兄弟,不必多禮,起來吧,天子禁軍,與百官同。”


    後四守衛聽得謝聽舞此言,難掩得意之色。他們經過層層選拔,又不知熬過多少非人訓練,方才能帶甲宮前。天子禁軍,皇城守衛,雖無品階官職,卻可束約百官,除天子及統領外,哪怕是遇上當朝宰輔,也能不跪不遵。若遇良機,來日仕途,更是貴不可言。


    此時聽謝聽舞這番言論,正中心懷,不由得意。


    卻聽隊長常曄正色道:“將軍麵前,豈敢造次!”


    此話既是說給謝聽舞聽,恐怕也是說給後麵四個稚嫩守衛聽。嚇得後麵四個守衛登時收斂,低頭肅立。


    謝聽舞卻是莞爾,道:“你家三爺呢?”


    常曄“啊”了一聲,道:“將軍同三爺約了宮門相見嗎?三爺半時辰前正從門前趕去校場,應是有要緊事,故而匆匆趕去。將軍稍等,我馬上去請三爺過來。”說罷,揮手要下屬快牽馬過來。


    謝聽舞忙拉住常曄手臂,笑道:“常大哥不用這般著急,我和你家三爺並無約定。初迴長安,過來要去看下哥哥姐姐。遇到你們,剛好問起。”


    常曄一聽,也知自己太過心急,差點有擅離職守之罪。堅毅臉龐不由漲紅,結結巴巴道:“將軍,請恕末將,末將之罪。”


    常曄自戰時便跟隨林裳,武功不弱,遇事又自來穩重擔當,實是領隊之才。故而謝聽舞雖隻是見過幾麵,也是不由印象深刻。也是如此,才會被林裳放在宮門最外,經過他濾選過後的人,多無大礙。


    此時慌張,卻是因謝聽舞傳說過盛,江湖之上已是神乎其神,長安城中誇張程度,更是不言而喻。常曄久久未見心中仰慕英雄,已經極力克製,突遇一問,又不想林裳失約謝聽舞,左右為難,加上性子耿實,便不由慌亂。


    謝聽舞也清楚,隻是拍了拍常曄肩膀,道:“沒罪怎麽恕。我進宮去啦,有勞諸位了!”說罷,便就上馬。


    眾人拱手齊聲道:“將軍,請!”


    長安天子宮府。


    茫茫清冬玉色,點點吹夢長安。


    丈八朱紅漆門敞開,謝聽舞縱馬緩步,不覺思卻舊年趣事。


    謝清初登九五,有造興天下弘誓。給謝聽舞造了所好住所,自己的宮殿卻隻是計劃在舊時上略微修繕,連匾額裝飾等都不必修改,說是不影響朝政出行即可。


    有臣工諫言,新皇居舊殿,有大不吉。


    謝清卻是哈哈一笑,道:“我當了這皇帝,肩扛天下安危。幹得不好,說不定還得被在座哪一位推翻階下。這還不算最大不吉嗎?”


    此言一出,堂下臣工臉上皆是青一陣,紅一陣,無有話說。


    事雖如此,但不管文臣武將,都覺新皇舊殿,此事大為不妥。說服不得皇帝,隻好皆皆跑去淵清王府找謝聽舞講清其中道理。


    那一日,一百三十三位朝臣紛紛湧入淵清王府,看勢頭竟要將王府門檻給踢破。


    門下來報,驚得謝聽舞隻是白襪,靴子未穿便走出來,生怕晚到一步,這一百三十三人得把自己家給拆了。


    大堂之中本就被這一百三十三朝臣的喋喋不休,搞得哄鬧。


    此時謝聽舞從屏後出來,眾人見得,大堂頓時轟雷一般響起,人群烏泱泱直奔謝聽舞而去,各樣聲音連綿不絕。


    饒是謝聽舞的定力,也是愣愣往後退了兩步。


    謝聽舞聽得亂哄哄一陣陣說辭叫嚷。他耳力雖好,能聽得大致,也能將說話之人方位認清,但卻是連說話人在哪裏都看不到。自己說話也是剛出口,便被埋在喧鬧裏。


    本想用內力將聲音壓下,又看百位朝臣之中也有不少老邁氣虛者,恐一喝之下,斷了開朝的中流砥柱。那這烏龍就鬧得有些大了!


    見眾人又往前擠來幾步,像數百饑民搶食一般。謝聽舞忙足尖輕點,一個翻身越到眾人身後,大步走出堂前。


    前排官員見王爺翻身出去,欲掉頭去找,後排官員又不知前麵情況。兩邊相撞,烏壓壓又倒一大片。看得謝聽舞心驚膽戰。


    尋思這些人治國之時,舉重若輕,談笑之間可擔舉國重任。怎麽這個時候,這般癡呆。


    正想著如何先讓百官安靜,卻見林裳帶甲慌忙奔來,喘著氣道:“將軍,府上還好吧。”


    謝聽舞知林裳內功深厚,跑幾步不至於這般喘氣,多半是嚇的,便無奈笑道:“三爺自己看看就知,何必多問。”邊說著,便指了指堂內。


    林裳尋指尖看出,隻見堂中紅服紫袍一片,不是一品就是二品,當時就有些眩暈,道:“巡邏的飛羽軍早就看到這百十號人奔王府而上,他們本想押住問個明白,追上卻見紅服紫袍一片,要是一兩個還好,這大一片怎麽是好。要全給逮了,明天這朝還上不上。跑去校場說給我聽,我還不信。這真是邪了門,怎麽全跑將軍府上來了,你欠他們錢了?”


    謝聽舞道:“我倒想欠他們錢,這般架勢,怎麽看都是比欠錢還大的事。”


    林裳看著亂象,略緩了口氣,深吸一氣,正想用內力摧壓,卻見謝聽舞橫手一攔,道:“有老人家在,帶兵進來吧。看到兵甲就能安靜些,我也方便問問事由。”


    林裳遲疑道:“兵甲進府?皇上要知道了……。”


    謝聽舞見眾人已漸緩局促,正調轉方向又要擠將過來,忙道:“快帶進來,什麽時候了,還那麽多規矩,小時候他還天天拿著刀槍衝我房間裏呢。”


    林裳一聽,也隻能啞然一笑。轉頭便朝府外去,不一會,便領百十黑甲士兵湧入堂邊,赫然而立。


    眾朝臣見飛羽當前,果然個個噤聲。他們闖入雖說觸法,更有違逆皇家之罪,但全憑一身忠心赤膽,料想若謝聽舞問明事由,得知他們用心良苦,也絕不會為難他們。此時卻見禁軍在前,如同刑律當頭,個個雖是一腔熱血,也不由怔住,欲看清形勢再說。


    隻聽謝聽舞朗聲道:“諸位大臣,這早朝剛退,就算屈尊來探望我,也不能屈一百尊吧。”


    眾臣哪個不是權謀智才,聽得謝聽舞此言,知曉意有諷刺。也知自己當朝重臣,飽學之士,此時卻如同小兒成群,潑婦闖門罵街一般,當下各個不由都紫紅著臉,再不敢出聲。


    半晌才見一須發皆白,身著朱紅羽鶴官袍的老者走上前來。


    當朝之製,紅紫藍黑。一至四品穿紅紫官袍,紅為文臣,紫為武將;五至九品穿藍黑官袍,藍為文臣,黑為武將。


    老者身著羽鶴緋袍,正是朝中二品太常寺卿,九卿之首,主司宗廟禮教。姓桓名澤,字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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