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城,天子府都,萬家氣象,不必多言。


    那日謝聽舞與荀珍與潁川地界點頭分別。


    荀珍道若是尋藥順利,趕得新春節日,便去趟長安,一覽六朝風采。


    謝聽舞笑說一定尋得。


    謝聽舞更喜歡縱馬狂奔的感覺,與荀珍分別後,便找地購了兩匹好馬,與百曉生一同奔赴長安而去。


    百曉堂雖位處沿海,但自來以“博學”為主,越是百曉堂不易接觸的事物,越會讓門人弟子花時間琢磨,而後又是一代傳一代。


    因此百曉生雖尚且年幼,卻也有一手好騎術。再加上百曉堂所在地勢多不平坦,久經鍛煉,百曉生於馭馬之術也多有心得。


    百曉生知兩馬同槽而食,並無分別,甚至自己胯下馬兒還要比謝聽舞的健碩幹練不少。起初還想著寄人籬下,莫要逞能,隻與謝將軍保持平行,略慢馬頭,不吃沿路灰塵即可。


    出了集市城門後,謝聽舞便一路縱馬奔馳,百曉生見狀也是趕上。


    起初還是在百曉生掌控預料之中,時時保持慢了謝聽舞一個馬頭。


    卻不想謝聽舞無論何種地勢,何種彎路,隻要不驚到行人,從不拉緊馬頭減速,甚至放鬆韁繩,任由狂奔。每每到驚險要人仰馬翻之處,百曉生總忍不住要驚唿小心,隻是“小心”還在喉間未出,卻見謝聽舞總是穩穩當當過去。


    百曉生卻不得不拉緊韁繩,調整速度再趕上。


    如此反複,兩人距離便越來越遠。


    饒是百曉生無論如何使動技巧,馬兒始終不能超過謝聽舞的馬,甚至連齊頭並進都極為困難。


    百曉生一路而來,跟在謝聽舞後麵,也不知撲麵多少路塵,本幹淨白皙的小臉龐也是抹上了一層層、一條條土色,更不說身上衣物如何難堪。隻能俯下身子,避免濺到更多泥土。


    卻不想俯身之後,發絲也難逃泥塵攪渾,沾了點點泥滴。


    但百曉生始終少年心性,仍憑如何裝扮老練,骨子中總要是驕狂無羈,怎能一直忍受這般吃癟?


    俯身許久,又染了不知多少泥塵。再不忍受,小臉堅毅中帶著怒氣,仰起頭來學著謝聽舞放馬狂奔不說,憑著自己的記憶和不要命的膽氣,僅匆匆看過謝聽舞在前方縱馬一次後,便學著謝聽舞,不拉韁繩直奔驚險地勢而去。


    但卻也不是這般好學的。


    每每至險要關鍵處,百曉生見路況惡劣,自己無半點應對經驗。雖是心中有千百騎術,懼意一生,不免遲疑。


    但在狂奔之下怎能遲疑,隻遲疑不過眨眼,百曉生便感胯下馬兒將將傾倒。隻好蓄力雙腿雙臂,扶正馬身,強行勒住馬匹,自己卻是被甩出數丈。


    有時疾速之下,難以把握身形,摔落地麵,吃了一嘴灰塵也是尋常。


    如此反複,百曉生雖也落了傷,幸好也隻是皮外傷,除了行坐之間,有所疼痛之外,倒也不影響趕路。


    有所特別的是,百曉生以前不苟言笑,是因為胸中時時有一股愁思縈繞。現在雖然這股愁思仍縈懷,但他現在的不苟言笑卻是努力裝出的。


    他覺得不苟言笑,遵守規矩,總是會死得慢一點。


    他的經曆證明,他也是對的。


    ……


    長安城外,謝聽舞牽著白馬緩緩走至,百曉生安安靜靜跟在一旁。


    年歲將近,雖說路遇少林不遠,但謝聽舞還是擔心這一繞道,遷延時日,若不能早些迴到長安,同兄姐一塊布置迎春事物,恐怕又要惹得二人傷心。


    百曉生抬頭望向城牆,天子府都,確實與他地不同,且不說城牆巍峨高聳,如山而立。單是來來往往行人,與他所見其他地方相比,便少了許多江湖氣。


    百曉生一時明白了自己不能久藏長安的原因。


    他人還在城外,便看到城內已初具新春模樣,處處結彩,樓樓裝燈,來往士民商賈嬉笑忙碌,刷牆漆門,剪紙貼紅。屠者骨上挑花,布者鐫繡春彩,士者詩賦盈樓,兵者赫赫當立。


    百曉生覺得自己如果兩年後一定會死,那長安城一定是自己最好的歸宿。但他跟著謝聽舞來這裏,是為了兩年後還可以活著。


    謝聽舞拍了拍百曉生的肩膀,笑道:“到地方了,走,帶你迴家。”


    百曉生心中一緊,“家?”


    還未等他細想,謝聽舞又道:“帶你見個人,他可能像你長大後的樣子。”


    百曉生怔住。與謝聽舞和荀珍這一段接觸下來,他的心中早把二人當作來日要成就的模樣。


    他想得很深,他覺得謝聽舞很好,荀珍也很好。如果要選擇成為他們其中一個人,他更想成為荀珍那樣的人。


    因為謝聽舞情緒變化很少,他好似全不把人間當迴事。他遊戲江湖之中,又帶凜凜俠氣,嬉笑之間,萬事尋常。


    百曉生覺得這樣的人,活著一定很累。


    而百曉生從記事起,就是累的。謹小慎微,察言觀色,成為了他記憶中的全部。他覺得這樣的日子累極了,所以他以後要麽死了,要麽不再這樣累。


    百曉生的累雖然和謝聽舞的不一樣,但總歸都是累。


    百曉生希望自己像荀珍那樣,他覺得荀珍是一個快意恩仇,從不拖延恩怨的人。這樣的人本不適合活著,可他偏偏活得比誰都好。


    至少比他見過的人活得都好,至少百曉生是這麽覺得的。


    百曉生想得更遠了,他想起了那日在馬車上。


    荀珍坐在他對麵,靜靜的覽卷。謝聽舞坐在了車廂首位,閉目養神。


    自己隻能時不時看著二人,他覺得氣氛似乎很尷尬,他一直在想說些什麽,想了千百句,可他都不敢言語。後來覺得,就這樣安安靜靜趕路也挺好。


    荀珍覽卷有乏,長指挑簾觀景。百曉生不由盯住了荀珍,似是枯燥之中終於有了新的動靜,是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


    觀景之間,馬車路過了一群彪形大漢之間。


    寒冬之際,他們披了毛裘,袒露半邊胸膛,各個手握長鞭酒袋,腰胯彎刀,散發勒馬,言語之中或有汙穢樂趣,粗獷大笑不止,儼然郊野山匪習氣。


    荀珍卻不理會,自顧挑簾賞景。


    也有大漢見荀珍霧月清秀,又起大笑之聲,道:“這馬車裏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擦粉貼眉的,乍一看還是是個娘們,再看這胸前也沒有二兩肉掛著。哪個兄弟幫我上車去拉開看看有沒有肉啊!?”說罷,又是哈哈一笑。又聽咕嚕一聲,想是灌了一口酒。


    其餘大漢更是附和大笑。


    百曉生本已皺眉,見荀珍眼中更是冰冷如鐵,森然恐怖。


    他平日見的荀珍,無時不是一派雅致君子模樣。此時卻見荀珍眼底陰鷙之色寒如刀鋒,不禁額頭滲出冷汗,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竟連唿吸都變時斷時續。


    他緊盯著荀珍,正等他下一步動作。卻見右側光影一閃,百曉生連驚唿都來不及。再看時,見謝聽舞已起身,半個身子擋在荀珍身前,右手卻伸至窗口,手指撚住。


    百曉生看謝聽舞的動作像驟起抓物,卻不知抓住了什麽。他壓根沒看到什麽東西出現。


    隻見謝聽舞歎了口氣,道:“不必這樣吧。”


    說著,撤迴身體坐下,將手指撚住之物放在桌上。


    百曉生看準,才知是根銀針。針尖上又見紫氣青芒,百曉生知道這是劇毒,卻不是常規那些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樣的毒更多時候會用在報複仇敵,折磨囚犯上。因為這樣的毒都是慢性的,又區別是常規的慢性。它不瞬間致死,卻一進體內,便要讓人時時痛楚萬分,不致死卻生不如死。中這種毒的人,通常都是選擇自盡的。


    報仇的最佳方式,大多時候應該就是讓仇家受盡折磨後,自盡謝罪罷。


    百曉生還沒來得及想這些。他現在腦中是空白的。他沒有看見謝聽舞是何時出手的,這很正常,因為他的注意力都在荀珍身上。


    但他卻也沒看見荀珍何時出手。荀珍的右手始終挑簾,左手始終放在大腿之上。百曉生向自己保證,保證自己絕對沒有恍惚,他甚至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但他無論怎麽想,就是沒有荀珍出手的畫麵。


    他甚至都放棄想這些,他在想這根針就這樣直直射出去,要怎麽掉頭向後去殺人。


    他知道這根銀針如果沒被謝聽舞攔住,後麵一定會死人,因為這根銀針是荀珍射出的。後麵一定會死人,那銀針也就一定是奔著殺人去的。


    百曉生還在想,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了方向。


    荀珍眼中冰冷未散,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個玉瓶,冷冷將瓶中粉末灑在桌上。


    百曉生迴神又疑,見粉末覆蓋之處,忽冒紫氣,瞬間化白。再看桌麵,卻是由紫轉為正常黑色。


    百曉生見狀瞳孔猛縮,這毒竟連死物都能滲透。謝聽舞那一攔,恐怕在一瞬之間也避開了針上之毒。


    荀珍冷冷道:“你何必管。”


    謝聽舞道:“他們隻是說的多了些,若是打幾下,教訓幾下,也就可以了,何必用這玩意。你這毒恐怕沾了就中,附在表皮上不退,別人再去碰他,就又是一具屍體。”


    荀珍道:“說話不幹淨,就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謝聽舞無奈道:“好好好。我去給你抓過來打兩下出出氣,好不好?”說罷,便要起身。


    荀珍伸手便攔住。


    謝聽舞一愣。


    荀珍冷冷道:“不敢勞駕將軍出手。”說罷,撤手抱胸,合目不語。


    謝聽舞挑眉撇了撇嘴,樂得清閑,躺倒車廂不說。


    兩人已經不語,百曉生也沒說話,但百曉生是怔住了。


    他小嘴時張時合。這便是天下絕代的對話嗎?百曉生覺得從語氣來說,與稚童並無半點分別。


    站在長安城外的百曉生還在想,但謝聽舞的聲音卻傳來。


    謝聽舞已走到大門前,衝他喊道:“過來啊,發什麽愣,事情再多,總得先把年給過了吧!”


    百曉生應了一聲,牽著馬匆匆上前。


    路過行人無不駐看一眼百曉生。畢竟他八九歲,不過四尺半多高,卻牽著一匹高頭大馬。再見他眉眼英氣,俊秀清冷,行動之間士子風範。


    有聲音咯咯笑道:“誰家公子這般俊秀可愛。怕是大官子弟,隨父進京參宴。”


    又有聲音道:“不會是那人生養的吧,看相貌也不是不可能,隻是這般年輕,嘖嘖。看裝扮倒不像是官員,像是江湖客。難道是新來的大戶?”


    其餘各有評頭論足言語。


    謝聽舞目視前方,緩緩道:“長安城雖是皇城,但百姓自來淳樸,此刻新春佳節將至,氣氛烘托,人人喜氣洋溢,你又是突兀,故而多說了幾句話,不用太過局促。”


    百曉生頷首道:“學生知道。”


    兩人一大一小,又走了一刻鍾。


    似是被街邊嬉鬧氣氛渲染,百曉生也多了些話,主動問道:“將軍,府上是在城南嗎?”


    謝聽舞柔柔道:“是啊。城南興平街。”


    “興平。”百曉生喃喃道。


    百曉生又道:“我見高樓,好像宮府在城北。”


    謝聽舞笑道:“哥哥娶親有家室,所以分家了。”


    百曉生知是謝聽舞說笑,也不由莞爾,笑意剛要蔓延至眼中時,卻是頓時凝固。


    百曉生察覺周邊有人在盯著他們二人。再看謝聽舞,卻恍若未聞,心中不免起疑。心下尋思:“我若發現,將軍恐怕早已發現了。為何無有作為,仍走大道,莫不是引一段路後再出手,避免影響行人百姓。”


    當下不由惴惴不安,離謝聽舞的距離不由近了一些。


    謝聽舞看了,卻是揚角一笑。


    兩人又行了一刻鍾,轉過一角。不再走大道,徑入小巷。


    百曉生見狀,手心不由沁出冷汗,喉嚨控製不住翻滾。對百曉生來說,臨陣對敵次數雖不多,卻也不少。他心有悸怖的是等待。


    盯著他和謝聽舞的人還在,多少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出手他也不知道。


    這是等待,他希望他們快點出手。


    他們出手了。隻見兩道巨大身影豁然出現在謝聽舞和百曉生麵前。


    但百曉生沒反應過來,他時時等待,不放過一分一秒的時間,不放過一草一木的變化。當兩道身影來時,他還是控製不住愣了一下。


    兩道身影太快,又太過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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