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來屋。


    久未人住,屋子也無打掃,似乎從未有過這間屋子一般。


    匆匆掃過,難除舊塵。屋內陳設無幾,僅一簾黑幔,四五把椅子和一張圓桌在屋正中。


    床在屋內深處,李自來躺在床上,已漸醒,時時嗚咽。


    謝聽舞和荀珍二人走了進來。


    李平正在坐在椅子上,扶靠桌子歎息。見謝聽舞二人進來,忙站起來,欲跳著迎過去。


    謝聽舞遠遠便道:“李老伯不方便,不客氣了。”


    李平憨厚一笑,老臉上卻是壓不住的愁容,道:“教主睡了半夜,現在時不時醒來,言語糊塗,隻剩嗚咽聲。”


    荀珍擺擺手,從容道:“無妨。”腳步也不停,徑直走向屋內深處。


    走至床邊,見李長燈俯在床沿,皺眉合目,稀疏眉發不掩英氣。


    荀珍看到便笑,認真的小孩總會帶給人好感,何況是個長得精致的小孩。


    用扇子輕柔柔敲了敲李長燈的後背,輕聲道:“別裝睡了,小孩,讓個位置。”


    李長燈確實沒睡著,但也確實很想睡。


    荀珍這一拍,讓他全部睡意倒退。忽地一下便轉身站起來,說不上戒備,卻是很認真地打量著荀珍。


    荀珍笑著要摸他的頭,因為小小個的李長燈著實要強,也著實可愛。


    手還未到,李長燈的小手卻揮過來。


    不快,但也不慢,湧動著絲絲白霧。


    荀珍也不快不慢的收迴手,歎道:“我以為你性子是這樣,但我想起你對謝將軍卻是親近得很。你好像對我總不是很友好,我可是救你爹來的。”


    李長燈沉默了好久,荀珍也耐心等了好久。


    李長燈全身都沒有動,但他那獨屬於他這個年紀才有的清澈雙眼卻在動,準確的說,在閃爍。


    “你不是好人。”李長燈說的很慢,卻很有力量。想是考慮了很久,下定某種決心。這樣認真且有力的話語,連荀珍自己都有相信的瞬間。


    荀珍愣了愣,卻笑:“那謝將軍便是好人嗎?”


    李長燈用力地點頭。


    李長燈還是那麽認真,荀珍喜歡認真的小孩這一點還沒有變。所以荀珍還是笑了,走到床沿,“好好好,李少主,壞人要幫你治你爹啦,能否給壞人讓個位置。”


    李長燈的表情是猶豫的,身體卻是讓到一邊,一臉擔憂地望著床上嗚咽病吟的父親。


    荀珍側頭看了眼李長燈,道:“我有時候治病不喜歡給人看,喜歡給別人看的時候,通常是我殺人的時候。”


    李長燈不說話,默默走了出去。


    荀珍望著那道小小卻沉重的背影,不禁歎了口氣。卻隻是一瞬,神情便變得平靜,這種平靜裏,似乎就算是有把劍抵在他的咽喉,他都不為所動。


    李長燈低著頭走出來的時候,謝聽舞在窗口看著漸起的東日。


    謝聽舞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日出了。以往他都是靠著草堆,靠著屍體或是靠著也累倒的馬看日出。記憶中的日出顏色其實更鮮豔,但他覺得沒有此時的好看。好看到他忍不住伸出手掌,去觸摸那股暖意。


    謝聽舞感覺到了暖意,也感覺到了低落。


    謝聽舞朝站在一旁低頭不語的李長燈招了招手。見李長燈沒有反應,又“嘿”了一聲。


    李長燈抬起了頭,看到了謝聽舞在招手。李長燈眼中的疑惑和低落交織在了一起,但他竟然走了過去。


    人離謝聽舞還有一尺多,謝聽舞便伸手要摸李長燈的小腦袋。


    李長燈還是本能要躲,但總是躲不開,被謝聽舞的手壓得癟著嘴。


    謝聽舞笑道:“年輕淺淺怎麽總是苦著張臉。”


    李長燈抬眼看著謝聽舞,謝聽舞發現他的睫毛很長很精致。


    李長燈緩緩道:“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謝聽舞記得自己好像沒有聽過李長燈好好說過什麽話,李長燈在客棧中說話都是喊著叫著。若連這些喊著叫著的聲音都沒有,他會以為李長燈是個小啞巴。


    謝聽舞見過不喜歡說話的人,但他們隻是不喜歡說太多過程中的話,他們總能夠一個人並很快地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很明顯李長燈不是這樣的人,至少現在還不是。


    這應當是謝聽舞第一次聽到李長燈好好說了一句話,謝聽舞沒想到這孩子的聲音這麽好聽,他原覺得荀珍的聲音已然是極溫潤了。但李長燈的聲音卻愈發清澈空靈,若清晨古林白霧,如午間小溪山石。


    謝聽舞突然就不希望李長燈長大,他擔心這樣的聲音會是成長過程中需要遺棄的。


    聽到這樣的聲音,誰的唇角都不會不由自主地上揚,謝聽舞的也不例外。


    “說說看。”謝聽舞沒有太多和小孩子溝通的經驗,甚至說李長燈是第三個真正意義上,算得是坐下來和他聊一兩句的小孩。


    第一個是他的侄子,他是潛龍,儀態端莊,一板一眼,所以謝聽舞也不由要一板一眼,一板一眼的話雖然說出來很枯燥,但總算是很容易說出來。


    第二個是長安賭場的小混混,謝聽舞在長安時會時不時去看看他,但大多時候是小混混在說話,他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第三個是李長燈,李長燈既不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他要強倔強,同時卻也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這全都在謝聽舞的應對經驗之外。


    謝聽舞突然更希望李長燈要殺了自己,這樣他起碼有一千種,一萬種應對的方法。


    可惜的是,李長燈非等不想殺他,還是來請教他。用著如霧如溪般的聲音,帶著認真要強,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哭腔。


    謝聽舞隻能極力控製自己的語氣,使其盡可能柔和,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我要怎麽做,才能和你一樣強大?”李長燈如霧如溪的聲音又響起,卻多了一絲血腥味。


    謝聽舞微微皺眉,他換了個姿勢,背對著攀爬的東日,正對著李長燈,“變強了要做些什麽呢?”


    謝聽舞問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很蠢,想要變得更強,換句話來說,就是想要打別人的時候,別人會更痛,更刻骨銘心。


    不過謝聽舞的語氣還是那樣柔,但沒有了哄李長燈的感覺。


    李長燈有些切齒,道:“我要報仇。”


    謝聽舞道:“誰的?”


    李長燈一字一句道:“我的,我父親的。”


    謝聽舞安慰道:“他會活著的,荀珍可以治好你的父親。”


    李長燈道:“但他還是會死。”


    謝聽舞道:“人總是會死的。”


    李長燈低頭不語。謝聽舞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謝聽舞感受到了他眼中的恨意。


    謝聽舞歎道:“你們的長生訣心法很好,哪怕我沒看到李教主,我看到你,我都可以知道李教主會是個長壽的人。”


    雖然長生和長壽是兩件差距極大的事情,但長壽總歸是一件好事,何況李自來是一教之主。


    李長燈帶著哭腔,“但不再是了。”


    李長燈的聲音還是那般清脆,隻是更像兵戈交碰的長鳴。


    七八歲的謝聽舞在七八歲的李長燈麵前,一定是條連雛形都不配擁有的生命。謝聽舞明白李長燈的意思,他一直都明白,他隻是沒想到李長燈會在這個年紀明白。


    李自來的心境已經被心魔扯亂了,意味著他終生孜孜苦求的無上心法長生訣成了閻羅王的請帖。隻是這張請帖發的過早,謝聽舞預計,應當是早了是十年。


    好像自己苦求的東西總會在某一瞬間成為送葬自己的禮樂。


    十年,好像已經很多了。李自來也已全活人間五六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甚至謝聽舞和荀珍都覺得已經夠了,如果他們的一生可以像李自來一樣,在自己的天地裏轟轟烈烈前半生,後半生有酒有月,還有個這般可愛認真的孩子,他們總會是知足的,哪怕還想再享受一些時日。


    謝聽舞和荀珍已經轟轟烈烈了,甚至不隻是在自己的天地裏,在無數人的天地裏,他們同樣轟轟烈烈。隻是他們的後半生,是否可以有酒有月,他們壓根無從得知。


    他們做的,更多是在轟轟烈烈裏尋找有酒有月的日子。


    因此,對他們來說,李自來無論如何,都算是幸運的一批。


    但對李長燈來說卻不是的。謝聽舞知道,哪怕李長燈不會遇到什麽機緣,按他的心性,他的天資,謝聽舞已經可以看到十年後,一個轟動江湖的凜凜少年奇才。如果那個時候謝聽舞還活著,他一定希望可以和李長燈交交手。但最希望看那個凜凜少年奇才的人,應當是難以看到這一幕的李自來。


    沒有哪個父母是不想望子成龍的,也沒有哪個成龍的孩子不想被自己的父母看到。


    這樣的鬧劇,如果李長燈不知道,謝聽舞和荀珍永遠都不會提前揭露。他們知道,李自來也不會。


    謝聽舞的手掌還裹著李長燈的小腦袋,李長燈的小腦袋仍舊垂落著。他還在等著謝聽舞的答案。


    “我要怎麽做,才能和你一樣強大?”


    謝聽舞道:“我有很多個方法,但我不知道哪個方法是正確的,而且每一個方法你恐怕都試不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試。”


    李長燈抬頭,他想大聲說自己一定要去試。


    但勇氣和決心卡在了喉間,因為謝聽舞的食指指尖已經點在了他的眉心。


    李長燈第一次露出了疑惑的慌亂,他感覺一股幾乎是天地間最純粹的內力從眉心湧入了他的氣海。這股力量,純粹到幾乎就是天地本身,而萬家修為,無不是從天地汲取。


    這股力量本該讓他的氣海翻騰的,但李長燈覺得他的氣海仍然平靜,平靜到沒有任何想要反抗的態勢。


    半晌,謝聽舞指尖青氣收斂,同時李長燈恍恍惚惚後退兩步。


    謝聽舞笑道:“好玩吧?”


    李長燈不理解,他以為謝聽舞會給他傳輸極強大的力量,但此刻的他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麽變化,甚至便覺周身,連謝聽舞氣息的痕跡都沒有,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謝聽舞緩緩道:“嵩山古刹裏,有一群和尚。一群和尚中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剃了度但沒出家的小和尚。老和尚和我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我說我聽不懂,他便和我剛才一樣,朝我的眉心一點,隻是他的氣要比我純粹得多。”


    李長燈驚道:“還有比你更強的?”


    謝聽舞笑道:“我應當不容易打過他。”


    謝聽舞接著道:“我沒有什麽修煉悟道的好法子,如果老和尚沒誆我,或者我沒理解錯的話,那這個就算是我給你的答案了。”


    李長燈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若有所思。


    認真的模樣讓謝聽舞又不禁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阪坡坡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阪坡坡主並收藏九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