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辭別老人家後,見天已昏白,旭日初懸,因一夜奔波,也不願再急趕迴去。雇了輛驢車,且談且息且迴客棧。


    於是乎,這被稱江湖絕代天驕的二人便倚靠驢車之上,合目養神之間閑聊起此去明月穀一行之事。


    隻見荀珍緩緩睜眼,星目看向倚倒車上的謝聽舞,道“不知明月穀一行,將軍有何謀劃?”


    謝聽舞合目淺笑,道“荀兄不必客氣。叫我謝淵,或是表字聽舞,同是江湖遊子,直唿名姓就好。”


    荀珍也是輕笑,他自然知道這“江湖遊子”四個字和謝聽舞恐怕沒啥關係。且不論謝聽舞這一身自己都未能盡覽的修為,單論權勢,謝聽舞的身份也是恐怖至極。其兄當朝九五,位稱萬歲。謝聽舞自己是欽封第一將帥親王。


    長安南城王府,懸刻皇帝親筆,“淵清王府”。謝淵在前,皇帝謝清在後,等同告明天下,府中主人受寵之極,尊貴之極。


    荀珍聽得謝聽舞言語之間絲毫不將這等身份放在心上,也是不由暗暗點頭,略顯鄭重道了名字,“荀珍,子生。”


    謝聽舞撐起身子,略倚靠車板,:“子生兄,聽江湖閑談,你是從關外來的?”


    荀珍點頭,道是,“關外烈風苦雪,荒涼過盛,不如關內多地四季如春,更有風月佳事。”


    謝聽舞知荀珍此話也隻是表麵說說,見他不願道明入關之意,初次交遇,也不妥多問。他荀珍雖眸染碧意,所修非正,也擔心入關有圖,害了他兄長苦苦剛安定不少的江山。畢竟謝聽舞覺得荀珍既精通藥性,若要攪亂天下,比起武夫來說,可以說是有著極大的便利。


    武夫殺人,無論修為怎樣高深,總是要提刀上馬,揮軍衝陣。若荀珍這等人來,灑毒入河,攪弄瘟疫,殺人無聲無息不說,更是一下一大片。謝聽舞雖不了解荀珍醫毒能力深淺,畢竟這玩意與練武修為不同,無法體現在氣息周行之中,但謝聽舞卻隱隱信得荀珍有如此本事。如果說荀珍有表露作亂野心,此刻謝聽舞必是要廢了荀珍後再前往明月穀的。


    隻是謝聽舞見荀珍翩翩君子,雖有傲氣,卻也不自持過高,出手言語皆有坦然,不管是治李平還是醫白狗,都有“醫者仁心”之態,道:“王老爺子講,荀兄所學醫術是‘素血針法’。”


    荀珍左手從右袖緩緩取出一塊帶紐扣的折疊白帕,單手捧住百帕打開,見數十根銀針排布,原是存針的針包。針包中間排布三十六根長約二寸細銀針,兩端又各放兩根如鐵釘般粗細的大銀針。謝聽舞看這四根鐵釘銀針比起醫人,更像是用來殺人得多一點。


    荀珍取出一根二寸細銀針,豎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現於謝聽舞麵前。荀珍雙指修長,骨節分明,似沁滿月霜溫潤,此時舉夾銀針於日色之中,卻不見反光閃耀,托得銀針透出陣陣寒意。


    荀珍道:“針法不過是醫治之法中的一條大道,並非醫術全貌。”說著,舞動銀針。荀珍揮得雖慢,卻舞動之間能聽針尖傳來陣陣清鳴。


    荀珍星目略沉,神情變得嚴肅了些許,“‘素血’聽起來雖響亮,但若是從針砭醫治角度上,也不超出提插撚轉等術,與旁家比起,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對人,講了一個‘心正’而已。”


    謝聽舞伸右手雙指,學著荀珍模樣夾住眼前銀針,剛一觸到針體,便覺指縫間寒意突盛,不由失聲道:“好涼!”


    荀珍見了,也不拒絕,見謝聽舞已夾穩,便收迴了手。


    謝聽舞舉銀針至眼前,略有所思,重複荀珍話道:“心正。”


    荀珍點頭,“針法精妙無非認穴、巧力二種,多入一分少入一分,先刺此處再刺彼處,功效確實有所不同,但這些終歸可從古來經典看得,並不什麽稀奇的地方,隻是有無緣分看到罷了。何況今人未必遜色古人,哪怕未能從前人學得,自家去創也無不可。唯施針心力膽魄,古今往來,名醫百種,以此心能否正,來劃分凡神醫凡夫。認穴精準,入針不差,刺撚有法,可稱名醫典範,而至見分歧處,全憑一心之正。故老人家取名‘素血’,並無他意,隻是說心純而已。”荀珍說此,見謝聽舞舉夾銀針之穩,絲毫不差自己半分,讚道:“若聽舞兄學此針法,未學針理,便已成此功一大半了。”


    謝聽舞雙指一彈,銀針急射而出,卻見銀針穩穩插迴荀珍手中針包原位。謝聽舞沉吟道:“所以說‘素血’針法還是奇在殺人上。”


    荀珍一愣,而後又是咧嘴笑道:“‘素血’針醫法上還是全憑施針者應變,隻是列了個總綱供熟讀踐學。若論武鬥,有六道法門,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


    謝聽舞調侃道:“創‘素血’的老人家還是位青燈修業果的信徒啊。”


    荀珍搖搖頭,歎道:“老人家在法門總綱列說,天下人本不該殺,卻有癡邪淫癡,貪嗔百毒,遇之,與其讓他在人間徒勞惡業,還不如送他轉世輪迴。”


    謝聽舞看向針包左右兩端四根略粗銀針,道:“那這四根銀針便是演用‘素血’六道的吧?”


    荀珍折蓋針包,放迴袖內。隨後略顯狡黠道,“用樹枝也行,隻是比起這細小銀針,我覺得粗一些,紮人起來要疼一下。”


    謝聽舞卻麵無表情,又躺下望天空雲淡,緩緩道:“希望不是紮我。”


    荀珍微眯星目,也道:“我也希望。”


    謝聽舞釋然一笑,想起明月穀一行,道:“聽李老伯講,荀兄應該去過明月穀。此去首要還是先潛入找出長生教教主李自來,摸清這人是受蠱惑還是確實練功入魔,不管怎樣,先打暈帶出總是好的。不然水如天有人質在手,若起爭端,我們也不好動手。”


    荀珍點點頭,皺眉道:“若要進穀,僅有一條羊腸小道可行,往常安排一二人守在穀門前,互相照應,哪怕來人身法再快,也絕不能無聲無息潛入穀中,更不說若是水如天等人如今應有所防備了。”


    謝聽舞略一沉思道:“既是山穀,前朝山原,應當會背靠群山。”


    荀珍也是認可,道:“是了,雖穀後斜穀險要,地勢崎嶇廣大,但若是聽舞兄,料也無難事。”


    謝聽舞定策道:“凡事皆講一陰一陽,奇正相輔。此次明月穀一行,或可我一人從穀後潛入,勞荀兄照看李老伯二人,正處直入,在明月穀不遠處找個地方歇息,等我出穀再細商後續。不知如何?”


    荀珍應聲道好,用車上枯草木屑作山作水,同謝聽舞演講了明月穀的地形山勢。


    荀珍本就有過目不忘天資,能言善繪,三言兩語,擺草列木,便將明月穀內外地形說得通透。更兼謝聽舞萬軍統帥,曾率烈烈鐵騎縱橫南北,圖行陣演,早是尋常。這兩人此時撞在一起,荀珍講一句穀中閣台,謝聽舞心中便多搭一處架構。不過半盞茶功夫,兩人便如同一齊遊了一遍明月穀一般。


    荀珍略掃了掃枯草木屑,似是想到了什麽,劍眉微蹙,沉聲緩緩道:“其實此次應承前往明月穀,還是有些貿然了。當時棧中重泉和王正原對峙,聽舞兄又解亂局,而後又是沉屙解病,這一夜發生的事少而雜亂,將氛圍托得過於緊張了。後麵李教使說起明月穀生變之事,又加江湖多有言聞,大家都不由深信。此時想來,卻不過是李教使一麵之詞。雖說可確定大差不差也是水如天和那位西域的神秘番僧有所圖謀,所圖是何暫且不說,隻是這客棧中的一老一小,恐也未有全言告知。”


    謝聽舞知荀珍正想什麽,他本是江湖遊客,無意牽扯江湖名利爭鬥,故局外觀局,許多事情便要早洞然。但謝聽舞卻也不說,隻是接著荀珍的話道:“荀兄可是覺得那小孩哥有蹊蹺?”


    荀珍略點頭,道:“相信聽舞兄也看得出那小少主修為匪淺吧。雖說已裝得虛浮潦倒,但眼中壓不住的生氣卻是實實在在的。我也在長生教教主李自來眼中見過這等奇象,想是這孩子也練了‘長生訣’,而且修為不淺。這眸中神姿總是難以時時作虛的……”


    荀珍剛說到這,正眼看向謝聽舞,卻是不由停了下來,心下便覺自己說錯。荀珍自小也學觀氣之術,於識龍鳳駑馬之姿頗有心得。所謂觀氣,便是觀人,氣存失則人生死,氣濁清則人虛揚。觀氣者,一觀靜,二觀動,三觀神采。所謂靜動,常語有言,“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所謂無事安定其心,有事若燁燁雷電。正合聖人說,“必有事焉”。常人無事便要亂動,徒耗髒腑精血,虧損周身氣機,常人遇事便要慌恐,萎縮不動,傷神思氣力。這動靜擾亂,久而久之,形於行走之中,現於麵容之上,觀之則知動無理,靜不安,絕非大修為者所為。又說觀神采,若是內功修為至深人物,眼中包羅萬象,能養澈澈清溪,能存萬頃波濤,見迷象如古井無波,觀之神采便知其中精妙,妙不可言。


    但這一套用在謝聽舞身上,就像是街頭拿著招幡哄騙千金小姐的道士一般,聽著聽不懂,卻覺十分悅耳得體,深究卻是字字無用,句句騙人。觀靜、動、神采,哪一樣放在謝聽舞身上,都是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駑馬一個”。


    但若是誰會這樣去想謝聽舞,那個人不是瘋了就是癡兒。


    荀珍絕不是瘋癡,但他仍舊看不明白謝聽舞這表麵一身的頹唐。


    謝聽舞見荀珍話說未盡,便停住看著自己,也知荀珍在想什麽,道:“子生兄何必時時掛懷呢?”


    荀珍假裝心傷,搖頭歎道:“我已將自己的老底和聽舞兄說了個遍,沒曾想聽舞兄還是拿在下當外人,處處藏虛,不肯告知一二。”


    謝聽舞似被逗笑,哈哈道:“我的老底,天下皆知啊!”


    荀珍一聽又楞,想想不無道理,隨即也不糾結,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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