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好像停了,廣陵江岸的雪已然停了。


    夜入極深了,廣陵江岸邊的悅來客棧仍舊燭光絢爛。


    謝聽舞左手托著下頜,右手百無聊賴般在吱吱作響的燭焰旁擺動,彷佛取暖一般。可見的是,任憑謝聽舞如何擺動,燭焰都不起搖曳,隻是靜靜舒展。


    荀珍細看那半塊青玉紋龍玉佩,一時間也看不出端倪。


    眾人一時沉默無言。


    隻聽謝聽舞淡淡出聲:“想必重兄和王老前輩也認識這個叫‘未全僧’的西域和尚吧?”說話間,謝聽舞的手仍舊慢慢在燭焰旁擺動,仍不見風起。


    荀珍聽聞,也是朝兩人審視一眼。他知二人此來目的不純,絕非是賣荀珍一個人情這種屁話。隻是事態百轉,他一時間也不得空去細問辨別。


    王老爺子似乎本已出神,此時聽這謝聽舞這一問,臉色忽顯蒼白如紙,嘴唇似張未張,不住顫抖。


    重泉卻似乎早有預料謝聽舞會有此一問一般,沒有了剛聽未全僧三字時的驚恐,卻是重重歎了口氣,似乎是沉落下了胸中重重的枷鎖。隨即麵露傷感,紅了眼眶,星目噙著淚意。


    謝聽舞仍舊淡然,卻似不見,隻待重泉下文。


    重泉慘然道:“這西域番僧簡直非人,江湖傳出長生教少主被脅還未幾日,他就來了城陽,不知以什麽手段,竟能讓我父親命我南下抓捕李前輩二人。我雖不才,但得將軍相交,怎能沒由來做這等事情。大怒之下,提劍便想先殺未全僧,再和父親好好解釋。未曾想,我一息之間連出十劍,竟連他衣物都不能沾到絲毫。卻中他虛空一掌,而後他雙指指住我父親風府大穴,隻要運氣,我父就算不死,也得終身殘廢。卻不想我父親也不做任何反抗,我憤激之下,氣海大亂難止,噴出一口鬱血,暈死在地。醒來時,已被丟在家外十裏的小鎮邊,身前唯有這把已輸盡的劍。”


    旁聽眾人不由搖頭驚駭,風雪劍如何之快之寒,眾人早已見到。一息十劍不中便罷,還被反製一掌。才知世界之大,自己井底之蛙,當下有的起了偏安一隅,不惹風雲的心思,也有的起了今年大雪一過,便要出廣陵,遊曆江湖的意圖,決心一死也要見江湖風華。


    重泉沉默片刻,臉色慘然之中又添驚恐和無奈,失聲道:“恐怕將軍都……”後麵不敢再說,隻是一雙已全是死氣的眼睛恍恍惚惚看著謝聽舞。可想而知,重泉說的雖簡單,實際經曆之中,不知絕望幾何。


    他沒想到謝聽舞會笑,而且笑得還是那麽淡然。就像他初次在城陽街頭酒肆見到謝聽舞一般,謝聽舞舉杯靜觀市井百態,淺笑小酌,若遊人間。重泉看著謝聽舞,沒任何理由,心就慢慢定了下來,眼中又有了些許的生氣。


    謝聽舞恍若不聞,隻是對荀珍說道:“荀兄,既是好友相托,不知有何打算。”


    荀珍更如無其事,笑道:“天下三分月色,二分月色在揚州,又說明月穀占揚州月色七分,此等佳境,是不得不看的。”


    李平聽荀珍這麽一說,大喜拱手,正欲說話,卻又皺眉。


    荀珍見狀不由嗬嗬笑道,“我以命觀景,更有謝將軍一同作伴,李教使何必多憂?”


    荀珍心下也有盤算,知此事既到這個地步,謝聽舞絕不會不管。這個西域番僧看似隻攪亂一教,卻似有蠱惑人心的手段,近來多個教幫相互吞並,恐怕和此人也不無關係。要知道,這天下畢竟是姓“謝”的,跑到主人家來砸桌子摔椅子,那叫什麽事?何況主人家還是謝聽舞這個名滿天下的第一神將。盡管這不速之客聽起來奇詭神秘,修為高深莫測,但在荀珍眼中,若要和他眼前這個靜觀燭焰的男子相比,誰強誰弱,卻也難定。


    謝聽舞心中也定下要見見未全僧的主意。若有蠱惑人心的手段,他自己倒也不怕,但為了長安皇城中的兩位,他卻是不得不防患未然。


    謝聽舞和荀珍商定,李平和小長燈身心已然勞累至極,這一趟去往明月穀,也不知是何模樣,定下在棧中休息兩夜一晚,再做出行打算的計劃。謝聽舞並與重泉說明,若是其父是受未全僧牽製,那此趟明月穀之行也可一並處理;但若是其父生了再起風雲的心思,那他謝聽舞也不會多加幹涉江湖風波,隻是勸好友莫要越陷越深。重泉也表示明白,願與將軍同行。


    謝聽舞卻拒絕了,他並不是信不過重泉,甚至在場眾人,隻有重泉與他有過相識,兩人豪飲醉倒過城陽街頭,謝聽舞一個勁拉著重泉欲結拜。幸虧重泉保留一絲清醒,不敢酒醉占皇家便宜,展開身法連滾帶爬,隻為不讓謝聽舞把從爐中拿出的火把交到自己手上,以作結拜插香用。


    謝聽舞有自己的打算,其父受人所製,而他用其子,是為不仁;與朋友交,逼其所不願為,是為不義。江湖行客又怎知,舊時亂世第一人,又怎會全憑至深修為?


    是夜,眾人退散,唏噓不已,皆歎今日一夜,勝平生數十載,以往皆是枉存人間。


    謝聽舞卻不迴房,隻是交待重泉,讓他留在棧中保護李平二人,再給了兩隻慕齊落製作的小巧信號彈,便出了客棧。


    謝聽舞沿著廣陵冰岸又走了約莫二裏,地勢上陡,謝聽舞提氣略縱,便上了土山,找了塊尚有幾簇枯草的草地,略掃了掃雪,躺了下來。


    謝聽舞自小便跟著哥姐行軍,相比暖被柔床,睡在雪中草地上,更容易稀釋他的緊張感。雖然今時今日的他,再沒有舊時那種如臨大敵的感覺了。


    謝聽舞口中百無聊賴地嚼著枯草根,靜靜地注視著似乎咫尺的半月,慢慢等著倦意來襲。


    忽然口中枯草不動,卻見謝聽舞嘴角上揚,側咬著枯草,笑道:“荀兄也是貧苦出身,睡不慣揚州絲被嗎?”


    隻見不遠處的斜道上緩緩走上一人,白衣折扇,霜華潤玉,皎皎公子,正是荀珍。


    荀珍折扇合閉,負手緩緩踱步,徑朝謝聽舞位置而來。


    荀珍低眉看了謝聽舞一樣,道:“謝兄好興致,如此寒夜,也要觀江月。”說著,便也掃了掃謝聽舞身旁枯草上雪,弓膝坐了下來。


    謝聽舞仍舊雙掌枕頭,注視夜空,道:“荀兄呢?也有此份興致嗎?”


    荀珍卻不答話,突然咦了一聲,再沒動靜。


    謝聽舞本欣賞著北鬥騰挪,聽到一聲後心覺奇怪,怎麽突然驚疑起來。正待後文,不想過了一會,仍沒有動靜。正準備側身看荀珍動靜,謝聽舞人還沒完全轉過,忽地上半身往後急仰了一尺,幾乎同時荀珍也向謝聽舞方向湊近一尺。


    這一下竟分不出誰先誰後。


    謝聽舞看著眼睛直直盯著自己鼻子的荀珍,楞楞道:“幹嘛?”


    荀珍也不搭話,又往前湊了半尺,又幾乎是同時,謝聽舞挺直脖子,上半身往後又仰了半尺,驚疑地瞪著荀珍。


    謝聽舞失聲道:“你喜歡男的啊!?”


    荀珍無奈白了謝聽舞一眼,卻也不說話,還是皺眉看著謝聽舞的鼻子。


    謝聽舞見狀也不動,兩人雖並坐著,但相隔有一尺餘,如果這個距離荀珍能突然發難殺了他,那荀珍能殺自己的機會就有千千萬萬了,他謝聽舞也不急著躲這一次。


    荀珍嘶的一聲,倒吸了口冷氣,坐直身體,嘖嘖搖頭。


    這一下給謝聽舞搞得莫名其妙,心想嚐草藥吃壞了腦子?


    隻聽荀珍旁若無人,喃喃道:“也見古籍有載,大道至成,神瑩內斂,體重力拙。凡人若練武,必先養氣,氣之所存,全在氣海,氣海修煉之終,歸於芥子,不藏半分氣機在身體之中,與天地歸成一體。所以神瑩置於天地之間,恍若無物,身形置於天地之間,與天地相同。故此,悟道之人僅從觀察來說,基本與常人無異。常人不啟心智,不修體神,如天地不爭不動,任萬物瘋狂。但這人根骨之差就不說,這唿吸短促虛浮,病癆一般。將軍久負盛名,怎會有虛。在客棧中三招二式驚豔四座,看神態也不過牛刀小試。就算這般年紀便修成大道,也不該顯得根骨這般虛浮。難不成反者道之動,慧極則蠢極?”


    荀珍氣聲雖小,謝聽舞卻聽得分明,悠然調侃道:“荀兄也很厲害啊。不僅兼通醫毒兩道,易容變聲,還博覽古今,對武學修煉還頗有心得。這不比我慧極了?”


    荀珍卻還是不搭話,似乎思緒更深。


    謝聽舞見荀珍一直喃喃自語,皺眉沉思,便伸左手在他眼前擺了擺,叫了聲喂。


    荀珍拍開謝聽舞的手,複歸從容狀態。


    謝聽舞似是想起了什麽,問道:“你醫術這麽好,會不會治狗啊?”


    荀珍抿嘴有些得意笑道:“隻要是還沒死的,都可以。怎麽?謝兄來訪江湖,還帶著寵物陪伴?”


    謝聽舞似未聽出其中調侃之意,認真搖頭道:“兩天前在趕路的時候,看到一個老伯駕著驢車,一直歎氣。我生好奇,便停下來問了一問。


    老伯道:“我家大白狗不知吃錯了什麽東西,從早上到現在一直癱著,隻有進氣沒有出氣。這條狗是我自小養起,聰明伶利,很通人性。我老漢一人生活,有這隻大白陪著,日子倒也有趣許多。如今閻王爺樂見離別孤淒,讓我老漢又是一個人。”說吧,連連歎息啜泣。


    謝聽舞詢問老伯家中情況,才知老伯妻子皆失於亂世年代。謝聽舞心想自己也不過僅是亂世幸存者,縱馬多年,也不知道是否曾直接間接害了這老伯孤苦,心中不免愧疚。


    又查看大白狗情況,覺得白狗內息大亂,卻不是吃錯東西,不知道被哪個倒黴催的,運內息給踢了一腳,髒腑恐怕都已經傷了。


    謝聽舞隨即運氣護住了白狗的心脈,保了白狗三天不死,再把隨身攜帶五十餘兩盡數給了老伯,讓他去找找良醫,望能一救老伯的晚年好友。最差,也不至於老伯再一人艱苦餘生。


    謝聽舞看此處多是遊俠學子,際遇名醫的機會也是不大,隻能盡力而為,聽天由命。歎息之下,也隻能複上行程。


    這番遇上有神醫稱號的荀珍,便要問問能否可行。


    荀珍本聽得從容,聽到被踢一腳,兩天前髒腑已然俱損時,心下便知無術可救。還未等他出言告實,卻聽謝聽舞說自己輸氣保了白狗三天心脈不損,不由大驚,直直看著謝聽舞。


    這人獸本有分別,治病就分人醫獸醫,原因在於二者氣脈構聯相差極大。平時覺得都是有口有鼻,能跑能跳,無非是姿態心智差異較大。殊不知,一旦有疾,放在醫治上,差異之大一下子便體現出來。遠的不說,第一步望問把脈就無處下手。更不說人與獸內息傳輸,難度之大,就連荀珍遍覽古今秘典,都沒有見過這等治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阪坡坡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阪坡坡主並收藏九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