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字聽舞。這個名字是當朝皇帝皇後取的。但取這個名字的時候,皇帝還不是皇帝,皇後自然也還不是皇後,謝聽舞也還不是謝將軍,是繈褓中哭得隻能哼唧喘息的嬰兒。


    關於謝聽舞身世幾何、從哪裏來,怎麽來,世上能知道全貌的人已很少了,但沒人會在意這些事。


    這個世界上每天發生的事情都太多太多了,在這個散亂的年代,人是散亂的,秩序是散亂,所以發生的故事也是散亂。


    但,無序造就了不可預料的精彩,無數絕妙的人,有無數精彩的故事。


    今時的九五至尊,是彼時亂世中的謝大帥,謝清。


    經過了十數年以天下為棋盤的亂世博弈後,也終於到了最終的決戰時刻。


    謝清秉持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和“活到最後才能贏”的曆史寶貴經驗,成功帶著他的軍隊苟到了真正較量的時候。


    謝清先是以極快的速度吞並了獨木難支的諸侯,將版圖一再擴張,又施“仁德”於天下百姓。


    幾番下來,已不需再同往日一樣唯唯諾諾,偏安一隅示人。


    這務必是要引起暫時站在亂世頂點的兩大統帥——鄺英和張均傑的注意。


    雖然謝清的擴張速度十分誇張,但對他們來說,謝清不過是在吃他們的殘羹剩飯罷了。


    但是一向無能的人若突然站起來對抗那些強大的人,那些強大的人勢必是要按住他的。


    他們懼怕的不是他突然的自信,而是他身上的未知。沒有人可以擔保他是爆發還是薄發,並不是所有的強者都會懼怕弱者的崛起的,但如果強者擁有得太多,能放下得太少,勢必要牽掛自己所擁有的東西。


    擁有得太多的人,會看不清的東西總是會更多。


    他們有時候是對的。


    謝清扮演的是蟄伏的角色,蟄伏是表麵的弱者,絕對的強者。


    他們是對的,所以他們會聯合起來,先扼殺不穩定的萌芽。


    彼時天下竟形成了合縱之局,二強對一弱。


    已經說不清三方經曆了多久的戰略轉移和短兵相接。


    在某一個挑燈長夜裏,謝清和他的部下仍舊是冷著臉在大帳裏。


    謝聽舞睡在帥案上,謝清輕輕幫謝聽舞蓋好了被子。而後走在沙盤前,對眾人道:“再不想個法子,這次就危險了。鄺英和張均傑任挑一個,家底都比我們要殷實得多,現在兩方合力圍剿,若不謀出路,這座城遲早要破的。”


    又道:“先生向來有奇策,本帥這次也再向先生請教了。”說罷,麵向一身著青衣,書生打扮的男子,見了一禮。


    男子劍眉修長,眸蘊星河,正是謝聽舞部下十八位將軍中排第二的慕齊落。


    這十八位將軍是異姓兄弟,老大姓傅,叫傅明,要年長慕二約二十歲。他們十七位兄弟自小是傅明拉扯大。


    在亂世之中,傅明帶著十七個大小不一的小孩穿行過人間百態,二十餘年彈指一瞬,如今十七個孩子皆成名動一方的名將。


    對他們十七人來說,傅明是昔日長良川前告天地而拜的大哥,也承擔起了十七個小孩心中父親的角色。


    慕二還禮,長劍指向沙盤中:“這是我軍的位置,這是鄺、張二軍主營的位置,這是前來合擊我們的鄺張聯軍。諸位有發現這四處位置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說罷,慕二收起長劍,含笑地看著眾人。


    傅明知道他這二弟智計無雙,卻總喜歡說話留一半,打禪機啞謎,此時是什麽時候?


    帥帳之中,大帥麵前,如今緊要關頭之間,怎能賣弄?


    傅明皺了皺眉頭,道:“二弟,不要打謎,趕快說給大帥和眾位聽。”


    慕二雖一直謙遜有禮,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天縱之才,不僅有過目不忘的奇能,更兼奇門八卦、天人之法,可卜測吉兇生死,且不能算則矣,一算即中。


    因此,他眼中的事物再不能和常人看到的相同,常人看的是表,高人看的是裏,他看的卻是“道”,萬物造化不窮之道,生生演息之道。


    擁有這樣能力的人,無論他如何讓自己謙遜,讓自己不表現得高於眾人,都是無法避免的,他的心已然是不可避免地淩駕在眾人之上。


    慕二自得成此道以來,僅有三人,讓他欽佩至極,一個是有養教大恩,亦兄亦父的傅明;一個是正酣睡帥案的謝聽舞,一個是此時還未曾緣遇的神醫荀珍。


    慕二見大哥語氣有些生氣,也不敢賣關子,趕忙道:“我們已到了鄺、張兩方主力的中間。往北是鄺軍、往南是張軍,我們此刻緊急,無非是腹背受敵。倘若能避開雙方合擊之軍,大軍直插一方主營,無論是坐北向南,還是靠南迎北,皆能重定天下格局,屆時二方相爭,將軍和大哥各率大軍,沿黃河兩岸,無論上下,絕不是一方能抵住的。”


    謝清雖早已焦頭爛額,但在慕二開始講策之前,他早已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個人若是在絕望中,是會太渴望得到生機的。


    謝清不能讓自己在此時有渴望的感覺,他並不是說不相信慕齊落,但他也不能完全言聽計從。


    他能完全相信的人,是正在清點倉庫的妻子和睡在帥案上的弟弟,隻有他們兩人,才會完全站在自己的生死安危思考。


    謝清聽了慕二的分析,沉默了許久,反複的來迴看著慕二所指的路線和地點。


    眾人也不敢說話,隻靜靜地看著謝清,他們都知道在計策上他們是遠不如慕齊落的。他們要做的是,隻是克服策略上會遇到的困難。比如上山鋪路、過河搭橋。


    謝清深吸了口氣,道:“先生之計……”謝清不再說下去,他看得出來這一步許多的違和,他相信慕齊落也會想到,謝清需要留更多的精力去判斷慕齊落接下來的分析是否可行。


    慕齊落點點頭,道:“大帥是在想怎麽繞道嗎?”


    謝清道:“先生教我。”


    慕齊落指了指沙盤上一塊凸起的土堆,這象征著一座山嶺。


    慕二道:“此嶺當地稱鬼哭嶺。當地百姓稱,此嶺每逢春盡夏初之時,便會生嗚咽啜泣之聲,山嶺中百獸奔逃、樹木傾倒,巨石滾落,轟擊山泉;若遇雨季連綿,全嶺湧動,活似鬼怪將欲掙脫囚籠。故名“鬼哭嶺”又叫“百鬼籠”。


    眾人也不覺有什麽驚悚奇異,像他們這種沙場宿將,能站在帥帳之中,與帥議策的,哪一個不背著一身的冤魂,若是這世間有鬼有怪,要找上他們的,何止一百一千。就算來了,誰怕誰也說不定。


    一人道:“二哥啊!我和老五從北而來,也看過這座山,這座山林叢密布、野獸穿行不說,更兼兩側奇陡無比,我說都不叫什麽“鬼哭嶺”了,叫槍頭山更形象,兩邊斜斜,頂頭尖尖,你我兄弟要過不難,咱們八萬兵馬要過,恐怕和登天沒啥區別。”


    眾人聞聲看去,隻見說話者身著金鎧,身高八尺,麵如冠玉,雖額頭間橫著一條淺淺的傷疤,傷疤上又斜斜鋪著等間距的線口,不僅不怖人,更愈發顯得英氣逼人,勇武非常。此人正是十八騎主中排行第三,林裳。


    慕二聽後笑道:“不僅難如登天,恐怕比登天還難。”


    傅明見慕二又起性子,嗬斥道:“老二,趕快說來,莫要耽誤。”


    慕齊落見傅明嗬斥,趕忙收起笑意,朝傅明眯眯眼,這是他自小麵對傅明嗬斥的應激反應,因為他發現,每次他眯眯眼後,大哥總會不再教訓他。


    慕齊落認真道:“三弟說的不錯。數萬大軍從這座山直上直下必是不可能的,就算可以,等到越過的時候,鄺張聯軍也早已打到家門口了。這鬼哭嶺遇烈風則淒鳴,遇洪雨則湧動,我料和鬼怪無關,而是和山體有關!”


    “山體?”


    慕齊落點點頭,道:“不錯。此山必有土軟石脆之處,而且也必是直通另一端的。否則,絕不會有如此尖銳破風聲。”


    林裳若有所思,他深知二哥慕齊落極擅尋風問水,對天下群山脈絡判斷從未有出過差錯,昔年他們兄弟遭遇圍剿,全憑慕齊落一手風水奇術,才從古墓逃脫。所以,林裳想的不是慕齊落說的合不合理,而是這座山的特點應該怎麽去用。


    如果說慕齊落是看風水的好手,那麽他林裳便是土裏的好手。


    林裳猛拍沙盤,驚道:“二哥,莫不是要挖山過去?”


    慕齊落點點頭。


    謝清皺著眉頭道:“先生之言,我是信的。但所挖之處是否處處鬆軟,是否挖過之後能保證不塌方,盡管此山可挖通,畢竟是整整峭壁,大軍數萬一起動工,也非一兩日所能完成。一旦動工,前有大山相隔,後有聯軍逼近,我大軍將陷更大絕境。”


    慕齊落道:“大帥所言三難,前兩個我已有考慮,算不得大難事。小裳曾經有過機緣,和一位老前輩學過地下的學問,若他領軍開鑿山道,我料三五日,必能通山。這點我慕齊落敢以性命擔保。”


    謝清擺擺手,道:“先生言重了。今我困窮在此,能得諸將軍不離,已是感激不盡,莫要再說這些讓我羞愧的話。”


    林裳劍眉一橫,顯一臉堅毅,拱手道:“大帥,我二哥向來能看常人所不能看,我信我二哥對山體的判斷。末將也敢擔保三日內必能通山。”


    謝清點點頭,仍不敢展眉,道:“三五日的時間雖然看似短,卻足以讓聯軍攻至眼前了。若調大軍去攔,此處人力驟減,山體再鬆脆,三五日也絕不可能挖通的。”


    此言一出,林裳也泄了氣,他雖有奇法可以通山,但也需眾多人力支撐。


    慕齊落歎道:“這便是第三難了,也是最難。我有一計,思來很久,一直不敢和大帥提及。”


    謝清忙道:“先生,已經到了生死存亡時刻,先生但說不妨,我絕不怪罪。”


    慕齊落道:“我大軍能戰之士在此有八萬,聯軍雖號稱三十萬虎狼,探馬來報建灶之數,我思之料定應隻有十五萬逼來。這十五萬雖左出右進,時而分兵,時而聚攏,不過都是故作玄虛,讓我軍無法集中做好防備。但在下敢擔保,聯軍十五萬必僅分兩路,一路沿北江而來,朝我大軍腦袋上重重砍一刀,另一路要遠繞雁門長關,隻要聯軍一過雁門長關,馬上就會對我軍形成首尾夾擊,到那時,我軍除了會飛,絕難逃出。”


    傅明道:“如果聯軍這麽打,哪怕我們死守,被擊潰也隻是時間問題了。”


    慕齊落斷然道:“他們一定會這麽打的,因為陳默平在,他在,就能想出最好最絕的打法。”


    陳默平,是這個亂世另一絕妙色彩。


    他是舊王朝的布衣書生,每天都坐在街頭看一遍又一遍的書,受一遍又一遍的嘲笑,偷一遍又一遍的食物,挨一遍又一遍的打。


    後來,一計定天山,三策震南北兩岸,僅三年不到,讓張均傑一個小城義軍首領拿到逐鹿中原的資格。世人皆稱陳默平,極王佐之才。


    連天縱才智的慕齊落也歎,在亂世之中,他慕齊落在同等條件下,非陳默平的對手。


    如果說謝清、鄺英、張均傑等人是這個亂世的開局者,那麽,他們開局之後,便為無數豪傑奇士開創了施展的舞台。


    這個亂世充滿了悲劇,但因為某些人,讓這個隻有版圖利欲的時代,在血霧之中綻開了一朵又一朵讓人心生向往的花。這些人,如傅明、慕齊落等名將的英姿、也如陳默平這等驚才絕豔,更如謝聽舞……


    慕齊落想起了陳默平,他的眼眸中是無法形容的情感。這個讓自己學會謙卑的人,是他今生再不能輕易提起的人。


    這是他眼中的敬畏,但在慕齊落的神情中,還有另一種情感,是輕蔑的笑意。


    陳默平很好,極王佐之才,但他不會明白,這個世上,還有個謝聽舞,一個至少至此刻,比起四大名將來說,不能算有名的將領。


    但慕齊落知道謝聽舞的恐怖,如果不是大哥被謝聽舞縱橫的豪氣所折服,不是被謝清心懷天下的仁心所感動,他也要勸大哥不能再與謝聽舞為敵的。


    慕齊落有天授的才能,他能憑借自己的智慧看到想到許多人窮極所有都不能發現的東西。他時常在自己的虛空裏看到謝聽舞,謝聽舞不是亂世中綻開的花朵,是轟鳴爆裂的燎原。


    沒有什麽花朵可以禁得住烈焰,何況是舉天而起的燎原。


    慕齊落隱隱覺得這樣的畫麵越來越近了,在亂世的末尾,謝聽舞會成為亂世最讓人唏噓讚歎的結尾。


    慕齊落強壓著顫動的心,告訴謝清,他確定陳默平會擺大軍於前,布兩萬之多於後,入雁門長關而來。


    謝清大軍八萬,留六萬開山,備兩萬據險正麵守敵。


    而雁門關守備,僅謝聽舞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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